北影的绝唱
孰料啸邦会溘然长逝?!
4月下旬,我对啸邦的挂念日盛一日,无奈没有他新居的电话。去年10月,我曾打电话询问肖马,他说啸邦搬家后尚未联系,一旦得知会立刻通知我。春节,我收到啸邦寄来贺年的明信片,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年年如此。可是上面既没有新的地址,也没有电话。以后数月我又几次打电话给肖马,虽铃声大作却无人接听(后来知道他和余萍去了澳大利亚)。4月26日,我从北京的114查询到北影的总机号码。通话后方知对方是传达室门卫。他说北影已经没了,无法帮我查询啸邦的号码,也无从查询。我客气地求他一定帮帮忙,他没好气地说:“谁有闲工夫大白天闹着玩,北影被兼并了,找谁去?!”
我在心中嗔怪对方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不过,听口气却不像信口雌黄。我颇感疑惑……这可能吗?北影实力雄厚,4年前,北影人和中国的电影界还热烈地庆祝了北影成立五十周年啊!若果真如此,我十分震惊,唯恐对方所言属实。我急切地想和啸邦取得联系,多次未果,便打电话到北京市作家协会查找韩蔼丽。对方答复,她虽是会员,但没有其电话。4月28日,我打电话到北京鲁迅纪念馆。总机说,有此人,5月 6日以后可电话查询老干部科。至时,连打两天电话,铃声不绝却没人接听。
5月 8日晚 9点刚过,我接到贾梦雷的电话,他呜咽着告诉我啸邦已于昨日去世。突如其来的噩耗如晴天霹雳,使我陷入极度的悲痛中,欲哭无泪。
啸邦患有糖尿病、高血压,但只要悉心调理,注意保重,修身养心,何尝不能安度晚年?几年前他已在昌平的山里买了一间小屋,完全可以和夫人韩蔼丽隐身世外桃源,潜心学问而不闻窗外事。可是,听说这几年他的心情不好。
是什么事扰得他心烦意乱?
我与啸邦已有卅年的友情。我是一个工人业余作者,是他在1973年手牵手把我领进了电影文学的殿堂——北京电影制片厂,是他和肖马、杨履方手把手地教会了我如何进行电影文学的创作,是他引导我在“文革”的动乱年代走上了热爱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正确道路……我们分隔两地,来往不多,但只要我去北京或他来上海则一定晤面。2001年秋天,他和韩蔼丽来上海在女儿家住了半年,其间我们小叙了几次。10月的一天,他光临鄙舍。老友叙旧格外高兴,无话不谈。他对我家的格局和装潢非常感兴趣,嘱告我一定要画张示意图供他参考。3年前,他已乔迁虎坊桥芳庄的高层,小区环境非常优美,三室一厅的居室布置得优雅舒适,怎么又要重新装修?他说北影已在厂区后面盖了新的住宅楼,他分到一套三室一厅。故地重返,熟人多,朋友多,串门方便,心里舒坦。从他说话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对北影有着深厚的感情。他馈赠给我的礼物——《北影五十年》(1949—1999),就是他对北影一往情深的最好佐证。十年前他曾经赠送给我《北影四十年》(1949—1989)。他是这两本书的主编。可是,前后两次送书,他的表情却判若两人。第一次,他的脸上显露出作为北影人的骄傲。后一次,他仅仅说了一句:“留作一个纪念吧。”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他淡淡的笑容后面似乎隐藏着难言的痛楚。中午,我和佩瑛请他到饭店用餐。我和他都患有糖尿病,难得相聚,就开怀多喝了几杯啤酒。他告诉我,编纂《北影五十年》时他已经退休,老厂长汪洋找到他,不无感慨地说,希望他再为北影做一次贡献,这对一大批老同志、老艺术家是一种慰藉,也是对历史做一个交代。啸邦说:“他理解早已退居二线的老厂长的心情。当了32年北影厂的厂长,对电影事业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北京电影制片厂于1949年10月1日正式成立,从筹建、生产计划、人员组织到电影创作,无不倾注着汪洋厂长的心血。汪洋同志在长达35年担任北影厂长期间,组织创作了《智取华山》《祝福》《早春二月》《红旗谱》《风暴》《林家铺子》《小兵张嘎》《烈火中永生》《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小花》《骆驼祥子》《茶馆》《末代皇帝》《红楼梦》等数量众多的精彩影片,对一代代观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些优秀影片已成为新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把北影办成培养电影人才的大学校,让北影成为中国电影的一块金字招牌。如今,他不无感慨地说:‘我已成了老头,每次去厂里,认识的已经没有几个,倒是在讣告里常常出现熟人的名字。’厂里都换上了新人,年轻人了解北影历史的不多;我若以息肩为由而婉拒,也无可厚非。然而,老厂长对北影的深厚感情深深地感动了我。眼下,能够伏案奋笔再次为北影立传,舍我其谁!在我的主编下,《北影四十年》《北影五十年》相继问世。老厂长汪洋两次拿到这两本新书都既高兴又感叹地流泪了。北影的老人也欣慰地笑了。”讲完这几句话后,啸邦突然沉默了,他苦笑着喝了一口啤酒,忧郁地说:“北影以后的路会怎么走,谁知道?垂暮之年,管不了那么多了。”
吃罢饭,我正要付账,他却拦住了我:“每次都是你请我,这次由我做东。”我说:“你远道而来,我应尽地主之谊。”彼此推让了一阵,他生气了,沉下了脸:“不行,你不依我,那以后别再见面了。”他是那么执拗、耿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分手时我们互道珍重。岂料,这次见面竟成了永诀!
夜已深,难入眠,我从书橱中抽出了《北影四十年》和《北影五十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音容已逝,心迹长存,这两本书倾注了啸邦晚年的全部心血和对北影的全部爱。简洁洗练的文字和一幅幅珍贵的照片记录着北影的辉煌,展现了一大批电影明星成长的历程,也反映了北影在老厂长汪洋的带领下,与我国电影事业一起发展的轨迹。可是,任凭我翻到哪一页,却看不到记录啸邦为北影所做贡献的点点滴滴的印痕。
啸邦1964年从北京大学一毕业便到了北影,他是一名学养精深的编辑,他与作者提纲挈领的切磋,他对剧本精益求精的执着,使他培养、扶植、支持和帮助无数作者、作家成功创作出许多电影文学剧本并拍摄成电影;他与作者之间的感情,是在创作探索中逐日加深的。可以这样说,在探讨剧本时,不管是相互启发还是激烈争论,他和作者相处得甜甜似蜜。只有这时,他的兴奋、激动、热情才溢于言表,一发而不可收……以后,不管剧本搬上或未搬上银幕,他和作者虽君子相处淡淡如水,但情长谊深。
卅几年来他把自己的青春、理想、信念全都奉献给了北影和我国的电影事业。他所从事的工作无名无利,但他乐在其中,义无反顾。他还担任过《电影创作》的主编,在出任北影电视剧制作公司总经理时,他是《那五》的制片人……他至今仍是中国电影文学家协会秘书长。他是水泥柱子里的钢筋!在北影和影视界享有相当高的声望。应该说,他择一而终的电影生涯多有建树而无丝毫遗憾。可是北影的没落,无疑成了他梗塞于胸的遗恨。须知,他对北影有着太深的感情、太多的眷恋。北影的衰败对他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面对北影的没落而回天乏术,他一定忧心忡忡,欲罢不能……

周啸邦(左)与肖马(右)
我陷入极度悲痛之中,我悲痛啸邦过早地匆匆离世,更加悲痛的是,也许他是带着难以忍受的遗憾离别了人世!
啸邦的女儿周静告诉我:“不久前,爸爸还想给中央领导写信,反映北影的事,信没写成人却先走了。他啊,终于彻底摆脱了,像是睡着了,显得非常安静。为了不惊动他,没有给他的遗容化妆。他太累了,让他永远安息吧。”
啸邦逝世于“非典”肆虐的非常时期,没有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没有挽联、花圈、悼词、哀乐,没有送葬的亲朋好友,他的走,是那么清冷和孤寂。然而,凡是与他相识相知的人,都会在心中为他送行,都会永远怀念他。当初,由他主编的《北影四十年》和《北影五十年》是他献给北影的由衷赞歌,如今,北影寿终正寝,赞歌成了绝唱!这绝唱,将使人们永远记着北影过去的辉煌;这绝唱,将使人们永远怀念一个为北影默默耕耘一辈子,却全然不顾个人得失的人——周啸邦。
我谨以此文来尽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