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太白楼”的“江上草堂” 记林散之纪念馆筹建始末
记林散之纪念馆筹建始末
每次重游采石,我必定要登“太白楼”拜谒诗仙,也要瞻仰高过2米的李白黄杨木立像。看到这尊雕刻于1974年的造像,犹如见到了为重塑这尊雕像而奔波于大江南北的已故老友周星珷女士……这回游毕出楼行走不远,蓦然回首,一座庭院扑入眼帘。我惊讶地说:“过去那儿是一片竹林啊!”友人说,这是“林散之艺术馆”,而且征得“半残老人”的同意,由国学大师启功题写了“江上草堂”。
“江上草堂”建于90年代初,依山就势,阶梯布局,主展厅、副展厅、书画学术厅廊、亭相连,尽显田园风情;主馆屋顶覆以茅草,质朴典雅。顾名思义,借此称为“草堂”,有何不可?虽称不上文物,待参赏了林散之各个时期一百多幅诗书画艺术精品,方恍然大悟,这一当代建成的“草堂”蕴玉怀珠,融丰厚文化底蕴于一身,集艺术精品、人文精神于一体。自号为“半残老人”的林散之,是继王羲之、王献之、怀素、王铎之后我国草书艺术的又一座高峰。
缘何冠以“半残老人”?1969年12月,林散之在乌江浴室洗澡,因热水池的木盖腐烂,他不幸跌入而致全身严重烫伤,右手五指烫得血肉模糊,粘连在一起不能分开。手指失去功能,不能执笔,那不就此断送了艺术生命?经过医生悉心治疗,大拇指、食指、中指终于分开。无名指、小拇指伤势太重,无奈任其残成一体。出院后,经过艰苦的锻炼,他手指关节日渐灵活自如。70多岁仍三指悬钩,临碑写帖,坚持不懈……自此自号“半残老人”,纵笔留字题诗:
拍案惊心六十秋,未能名世便残休。
心犹未死手中笔,三指悬钩尚苦求。
仅仅凭借枯瘦的三指深搦笔管,还在年迈体弱、油灯尽枯的暮年,不断创造书法艺术的巅峰之作!当我再次在展厅里徘徊欣赏之际,尤其是看到“耄而不耋”的印章的刹那间,强烈感受到自己身处在一股浓郁博大的文化氛围之中,不禁百感交集:八十如童。那些奔放的诗作、苍浑的绘画、酣畅的笔墨,似乎不是用文字、色彩、浓墨所创作的作品,而是一个残而不衰的老人,用超乎寻常的精气神在抒发一种文化理念,是一生追求梦幻的雅趣寄托,并沉湎于一种超越情感世界的博大胸襟所创造的生命辉煌。
走出展厅,我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顺着麻石小径顺道而行,心中充满着陶醉,回味无穷。小径尽头,疑似无路,转角之际,豁然所见竟然是一座墓园!
我趋步向前,园中之墓,墓主是谁已猜到八九分。墓园古朴,有苍松翠柏环抱,墓碑上刻着“林散之、盛德粹夫妇合葬之墓”。墓后有花岗岩砌成的半弧形照壁,上镌刻着赵朴初的题字 “雄笔映千古,巨川非一源” 。一段话、两句诗,精准地概括了林散之先生的艺术成就及其丰富内涵。
故地重游,喜见“江上草堂”与“太白楼”结为芳邻。林散之艺术馆因渗透其中的人文内涵而登大雅之堂,然而,采石临江依山,古木参天,山幽林深之处可供建“江上草堂”之地无处不有,为何偏偏选址万竹坞旁,相邻于太白楼东侧?
探故寻幽已养成一个习惯,对古迹和文物喜好追根溯源。何况我在马鞍山生活了28年,文化界的朋友往来甚多。几经探问,不觉喜上眉头,原来提议和实施兴建林散之艺术馆的是我的老领导、与我过往甚密的周玉德。
近水楼台先得月。经过多次长谈,我弄清了这一当代建筑后面不为人知的史实:
屈指算来30年前,周玉德时任马鞍山市科委主任,与市科协副主任邢其山私交甚好。邢其山热衷于书法,周玉德虽不擅长挥毫泼墨,却有赏字品味的雅兴。有一次,邢其山告诉周玉德,市里几位书法家要与一位书法大家欢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可谓当代的“草书之王”。1972年重修的翠螺山南麓李白衣冠冢,其汉白玉墓碑“唐诗人李白衣冠冢”就由林散之先生题写,立于冢前。邢其山说:“林散之尊师重道,心仪先贤,一提起李白,庄容正色,肃然起敬。素有‘归宿之期与李白为邻’的愿望。”周玉德一向仰慕大师名家,如此一位对李白敬重有加的不凡先贤,他当然想一睹其尊容,便欣然前往作陪。这次谋面虽是初识,同游采石,缅怀诗仙,也许不乏相似的心情吧。然而,林老登采螺山老而弥健、风神俊逸的山水情怀;伫立采石矶头远眺东西梁山,时而高昂,时而委婉地吟咏“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的洒脱不羁的诗翁气息;拜谒“太白楼”时所显现的“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的精神境界,无不给人留下蔼然仁者的深刻印象。
周玉德有一次去合肥开会,乘暇前往拜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赖少其。赖少其虽官居高位,但他更钟情于书画艺术,是融通今古的版画家、诗人、书法家。他曾经在自命为“木石斋”的书房内挥毫泼墨,赠送了几幅条款给周玉德。论官位,他俩有高低之分,谈书画鉴赏,则相见恨晚。周玉德兴致勃勃地谈了林散之的马鞍山之行,赖少其闻之深感遗憾,他说:“若得知林老行踪,我一定来采石恭候大驾。于公,应该把林老奉为上宾;于私,虽出同门心系书法,自己小似蝼蚁,而‘半残老人’是书坛高峰。”他推崇备至地谈了林散之的“当代三绝”:林散之晚年虽以书法扬名天下,但他自认“诗第一,画第二,书第三”。
他的大儿子林昌庚说:“父亲一生大部分时间是用在看诗和作诗上,对诗的感情远过于字画。母亲在世时,经常嗔怪父亲的一句话就是,‘一天到晚就晓得哼诗!’母亲积数十年之经验总结出的这句话,确实客观地描绘了父亲一生的最主要特征。父亲一生多颠沛,但不论走到哪里,别的一切都可以不带,《江上诗存》稿必定总是带在身边,被他视若生命。”林散之的诗,内容广泛,游山览胜、抨政恤民,充分展现了他热爱自然、爱国忧民的浪漫和博雅的情怀。著名教育家、国学大师、书画家启功,对林散之诗集《江上诗存》大加盛赞:“老人之诗,胸罗子史,眼寓山川,是曾读万卷书而行万里路者,发于笔下,浩浩然,随意所之。无雕章琢句之心,有得心应手之乐。”赵朴初也做出极高评价:“老辣文章见霸才。”开翁(赵朴初的字号)以一个“霸”字,冠当代诗人之上也,可见林散之位高名重!
1972年8月,为庆祝中日恢复邦交,《人民中国》杂志打算出版一期“特辑”,计划在其中安排一项内容:《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新华日报》的编辑田原被借调到《人民中国》编辑部去协助出版这期特刊。
田原对林散之的书法艺术一直予以很高的评价,对于林散之未能脱颖而出一直引为憾事。一见有机会能让他眼中的“书法大师”登堂入室,便积极向《人民中国》力荐。
当时林散之正在老家乌江,闻之当即挥毫泼墨,遂成草书条幅《东方欲晓》,由《人民中国》送请启功先生评定。当时启功正病卧在床,勉强起身,坐在床上把条幅展开。他眼睛突然一亮,急忙起床,将条幅挂在墙上,认真看了起来,细品之后,他脱帽退三步,向这幅龙飞凤舞的草书作品深深地鞠躬,称赞道:“太好了!太好了!”
接着编辑部请顿立夫先生对这款条幅做出评判。顿立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印“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首任印鉴的制作者。他看后竖起大拇指,连声说:“能代表中国。”
编辑部原先是想夺定《东方欲晓》能否入选,未曾想到此作获得的好评居然振聋发聩。为了更加慎重起见,编辑部去赵朴初家以求高见。赵朴初看后由衷地称誉道:“此老功力至深,佩服,佩服!”还说:“向林老致敬意,并希望能得到林老的墨宝。”
三位权威的评说可谓一言九鼎。最后,《人民中国》把所有入选作品送给郭沫若评定。郭老分别说,“不错”“可以”,对有的作品却不予表态。轮到审视林散之的条幅,他看得非常认真仔细,最后说了一声“好的”。《人民中国》编辑部原先打算把郭老的字排在《中国现代书法作品选》第一篇显要位置,但郭老执意不从,并提议由《东方欲晓》取代。
这期杂志出版并在日本发行后,在日本书法界和国内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林散之卓尔不群的书法艺术一经得到公认,便名声大振,由此一跃而成为中国书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
谈到林散之的画,赖少其说:“林散之曾经自谓,以七分精力用于学诗,功夫最深;两分用于写字;画乃书法余事。他虽然把作画说成余事,其实他的画笔走神龙,腕底生风,曲中求直,方圆相兼,可谓在墨海中立定精神,在笔锋下决出生活,在尺幅上换去毛骨,在混沌里放出光明。”
最后赖少其不胜感慨地说:“林老一生痴情于诗、书、画,虽已古稀却未曾辍止矣。”他凝神略一思索说:“他还有一个终生相伴的情怀,迷恋采石,倾情李白。”
赖少其的所言所语,字字句句都深含敬仰叹服之情。由此,林散之的高大形象在周玉德的心中巍巍然矗立起来。情由心生,周玉德不知不觉地开始收集林散之“迷恋采石,倾情李白”的书画作品。一经聚焦,他大开眼界,未曾想到林散之抒写采石的诗作笔翰如流,讴歌李白所铸墨宝琳琅满目。那首效法李白直抒胸臆的诗作“我羡当年李太白,万卷传写谪仙人。尘埃轩冕金銮殿,烂漫江湖醉老春”,周玉德反复吟诵。时隔一年,周玉德喜见林散之创作的草书长卷《李白草书行歌》,183字一气呵成,气势磅礴,以盎然的书法逸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对李白仙风道骨的极度虔诚。
通过阅读大量的文献资料,周玉德对林散之“迷恋采石,倾情李白”的情怀已了然于胸。采石乃李白旧游之地,其跳江捉月前写下了“宅近青山同谢朓”……至于林散之,平生景仰李白,爱屋及乌,情系采石,不仅前来访古探幽十几次,还即兴赋诗。
1980年,周玉德被任命为副市长。有一天邢其山来到他办公室,谈了市里书画界同仁有成立李白书画研究会的想法,希望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周玉德毫不犹豫地允诺一定成全这桩好事。邢其山诡异一笑,说:“我料定你会成人之美。其实,成立研究会,我们市委宣传部也管得着。所以找你,是要靠你帮忙。”周玉德直截了当地问:“要我批经费?”邢其山说:“你愿高抬贵手,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要你出力的是另一件事。”周玉德等他说下去。邢其山不急不忙地讲开了:“李白研究会需要一个专职工作人员,这可不是一般的办事人员,既要懂古典诗词,尤其要对李白的诗词能领会贯通;还要擅长书法,并有志于我们研究会的学术研究。”周玉德说:“这种对口人才可不好找啊。”邢其山说:“已经找到了。”“那你们宣传部打报告,我批一个名额给你们。”邢其山无奈地两手一摊:“事情没这么简单,人在和县,要调动,况且是从县城往地级市调。”周玉德皱了皱眉头,说:“这确实不好办。城镇户口是不能迁入城市落户的。”邢其山说:“老兄,难度不大也不会找你。据我所知,你手上还是有几个名额可用作特批的。”周玉德承认:“不错,我是有这个权,不过,除非是市里急需的应急人才。老邢,你该明白‘应急’这两个字的特殊含义。”“老周,这确实是个特殊的人才,我该怎么介绍她呢?她叫林荪若,从小就受书画艺术的熏陶,现在虽五十出头,但秉承家学,能诗能写能画,造诣颇深。她的父亲是林散之。”
听到这里,周玉德不由一惊,林散之他老人家的女儿!将门无犬子。这些想法很快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况且邢其山毕竟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为人处世,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就在对林散之有特殊敬意和对邢其山信任有加的情感作用下,周玉德用手连续轻轻拍了几下桌子,斩钉截铁地说:“就这么定了,调。”
林荪若调到太白楼做文史资料研究工作后,居于何处成了问题,文化系统的住房原本就紧张,实在无房可分配,无奈安排她住在太白楼侧院的一间披屋。周玉德闻知后,与市政府办公室主任陶其平商量:“既然调来了,就得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搞文史研究,居无定所,不能安居哪谈得上乐业?”他嘱告陶其平一定要想方设法为林荪若解决住房问题。最终,陶其平与市房管局协商后,在市区的一幢新工房,调剂了一套两室一厅分配给林荪若。为了检查落实的情况,周玉德在邢其山和陶其平的陪同下前去探望了林荪若。
林荪若自调动工作到乔迁新居,高兴得一直以为是在做梦。当然,她知道这一切的“改天换地”全仗贵人相助。原本她想等一切安顿妥当了前去面谢,没想到周副市长一行竟然捷足先登。惊喜之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光临寒舍,有幸蓬荜生辉,不胜感激,不胜感激!”
这位名门之后、饱读诗书的书法家,家庭的简陋完全超乎周玉德的想象:除了一张大于方桌的长形书案和用旧木板搭成的5层书架,一切家什全是破旧的,请他落座的板凳的一条腿几乎已经折断。尽管家境清贫,屋内却弥漫着一股让人刮目而视的风雅气氛:一只落地的瓷瓶插着几轴画卷、书案上的墨砚散发着阵阵墨香、一只铺着木板的竹筐上放着几迭宣纸,而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和一幅字,顿时引起了来客的兴趣。
林荪若指着画说:“‘四人帮’倒台后,亚明先生画了这幅‘四蟹图’,家父在画上题词,‘面虽赤,心何黑。惯横行,栖草泽。国之殃,民之贼。捕而食,实上策’。”
周玉德、邢其山、陶其平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陶其平说:“亚明是江苏画坛的领军人物,他和周市长是老朋友了,前一阵子来马鞍山,他俩一谈就谈了一宿,走前还给我们留下了字画。”
他们接着欣赏那幅字,林荪若解释道:“家父平生最爱李白的诗词,尤其是《早发白帝城》,几十年来已经写了多幅,不过这幅字……”
陶其平说:“笔笔现骨力,字字传真情。”
邢其山说:“柔中有刚,寸劲摧力。”
周玉德寻思着没有开腔。他似乎在边看边琢磨。半晌,犹如自言自语:“这幅字可以说是上乘之作。不过在运墨上,浓墨与淡墨,涨墨与破墨之间,尚欠吐墨的五彩之妙。”
林荪若惊呼道:“周市长,您真是独具慧眼啊,这是我临摹家父真迹所作,没想到您居然会一眼识真伪。”
邢其山和陶其平也惊讶地盯视着周玉德,似乎在问,你的眼光怎么这样老辣?
周玉德略一沉吟,侃侃而谈:“意境风韵是书法艺术的灵魂。模仿名家字帖,单个字也许能够学得几可乱真,不过,一幅字的气势,缘于个人的艺术修养,林老奇拙疏犷的风格,纵然是偷梁换柱的高手,也永远不可能得其门而入。这是其一。还有,既没有落款也没有印章,显而易见,写这幅字并非为了制造赝品,而是为了借鉴名作经验,提高自己的水平。”话音刚落,林荪若双手抱拳连连作揖:“高见,高见。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您施援手改变了我的处境,承蒙垂爱,我万分感谢。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您身居官位,居然学养有素,识见高深,我佩服,佩服。”
周玉德连连摇手,笑着说:“我和老陶是书法爱好者,老邢是行家里手,我们是跟他学的。”
接下来,他们围绕书法这个话题谈开了。
陶其平在他们交谈之际,一眼看到书架上的一本书,觉得眼熟,便随手拿起来端详,笑着说:“这本书周市长也有。”
这是江苏人民出版社1977年12月出版的《毛主席诗词 草书字帖》。
周玉德说:“这本书以毛主席诗词为主,兼有少量唐诗、鲁迅的诗和林散之自己的诗。读后大开眼界,得益匪浅。”
林荪若说:“周市长真是有心人啊,您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雅兴在百忙中抽空品读,家父知道后,一定万分欣慰。”
陶其平说:“周市长不光看这本书,还多次专程去了采石,欣赏林老的真迹。”
邢其山补充说:“我们开学术研讨会,他再忙,只要能抽空,一定会赶来洗耳恭听。”
林荪若连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她对周市长的叹服之情全包含在这重复的话语之中。她定了定神,指着陶其平手中的书打开了话匣子:“周市长,承蒙您对家父的书如此赏识不弃,我也就要敞开胸怀一吐为快。说起要出这本书,当时家父难忍压抑之情。1976年初,江苏人民出版社打算出版一本林散之的书法集。这是第一次要正式出版家父的作品,家父很重视,在我二哥昌庚的协助下着手编纂。”
“当时,‘文革’的文化专制独裁仍然一统天下。为了能够出版林散之的书,又要避免出问题,出版社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要求家父把毛主席所有的诗词抄下来再出版。这样,该书既是伟大领袖的诗作,又是书法大家的力作,一定‘稳妥可靠’,‘ 不会出事’。家父以沉默代替回答。这事也就搁置下来。‘四人帮’垮台后,出版社又想出一个主意,不再要求家父抄写全部毛主席诗词,而是要求书写毛主席新发表的两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出版。经二哥劝说,家父同意了。即使这样统一了认识,在以什么形式出版的问题上,出版社在谋篇布局上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决定,在封面上只印‘毛主席诗词二首’七个大字,在封底用极小的字注明‘草书字帖’,用更小的字注明‘林散之书’,一点也不敢突出林散之这个名字和林散之书法。印刷和纸张质量也是低档的。但不管怎样,家父的书法作品,在他81岁的最后一个月,总算在国内公开出版了。”
听了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三位客人感慨不已……走出林荪若家之后,周玉德重重地吐出了一句话:“如果我市有出版社,一定当仁不让。”
对于周玉德的登门拜访,林荪若百感交集。当她去南京探望父亲时,便一五一十地做了述说。
林散之听罢,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当官的没有官气,身处高位却礼贤下士,还有,他不是书法家,怎么对我的作品和风格会如此谙熟?!”
林荪若说:“对这个问题我也非常好奇,后来我问了邢部长,他告诉我,他自己也不知道周副市长对书法有这么高的鉴赏能力。后来从他的驾驶员那儿得知,自从认识你以后,他多次来南京找亚明求教,话题就是环绕你的‘三绝’。还有,每次到合肥开会,他总是抽空去‘木石斋’拜访赖少其,拿着你的画册问这问那。反正,他是花了大功夫在品味你的作品,在研究你。”
林散之既惊讶又惊喜,问道:“我们有过几次谋面,但从未促膝深谈,他为何对我敬重有加?”
林荪若回答:“前一阵子在路上碰到陶其平主任,他说,周市长嘱咐他,林老是我国书法界的一代骄子,他以有涯之身,逐无涯之业,艺品人品双绝。以后只要林老来马鞍山,一定要第一时间就告诉他。如果擦肩而过,我当市长的无地自容。父亲,我听后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次回家,我就是要把周市长的心意带给你分享。”
林散之被深深感动了,半晌,拖长声调说:“素昧平生,隔山隔行。常言道一见如故,我们是不见如故。我已是耄耋老朽,能在官场得一知己,未曾想到,未曾想到啊!”接着补充道:“一定要好好会会这位副市长。”
当年10月,林散之携午昌、庚昌两儿及陆俨少、李仲英、八六医院院长并诸儿孙一行27人同游采石矶太白楼。事前,林荪若已经把这一消息告知邢其山,并说家父想趁此机会和周副市长见一面。在林散之的一生中,从未主动向当官的示好,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令人意外的是,周玉德此日要在合肥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无奈爽约。
这天,秋阳灿烂,风和日丽,林散之前往李白衣冠冢,一眼看到自己所书的石碑伫立冢前,不禁激动不已,诗兴大发。当时若有笔墨,一定会腕底生风,以诗抒怀。
尽管林散之在整个旅程中游兴不减当年,但他这一次始终有一种难以尽兴的失落之感。为何会陡生莫名的遗憾?只因人到采石,却不能与周玉德会面。当他走近太白楼时,女儿林荪若的一声惊叫把他从失落中惊醒:“父亲,那不是周市长吗?”林散之定睛一看,周玉德已风尘仆仆地快步迎向前来,对着林散之深深鞠了一躬,真诚谦和地说:“林老,有失远迎,万分惭愧,祈谅!”
林散之疑惑地问:“你不是在合肥开会吗?”
随行的陶其平赶紧解释:“周市长特意请了半天假赶回来。车子在裕溪口汽车轮渡排了长队,就来迟了一步,没能恭候大驾光临,他懊丧极了。”
林散之一顿足,声音洪亮地说:“这、这、这,叫我如何说好?周市长重任在肩,我如此惊动,深感不安。”
周玉德恳切地说:“林老言重了,您能一次又一次光临采石,用您的情、您的笔、您的诗、您的画追赶诗魂,褒扬诗仙,我们晚辈岂能等闲视之。”
这番由衷之言,犹如黄山毛峰醇香,恰似“酒中牡丹”醉人,林散之被深深陶醉了。他在周玉德的搀扶下步入太白楼,登上二层厅堂。加上游兴未散,他诗兴大发,午昌、庚昌赶紧磨墨盈瓯,备好纸笔。他老人家屏气凝神,运腕挥毫,落笔随意。
丰碑兀立衣冠冢,济济人来吊此君。
江山空流似客流,蛮书已负逐臣文。
名山名士事千古,好酒好诗有共闻。
我亦登临情未已,翠螺峰上仰松云。
刚写毕,周玉德拍手叫好:“林老,您把全身的气,运向笔端,捺入纸内;把您对李白的无限敬重和热爱,又一次尽情倾注于笔墨之中!”
陶其平加重语气说:“周市长所指的‘气’是学养。养气靠平时多学习,多读书,多练习,日久月深,内在充实了,气质变了,挥洒笔墨也就有了内力,有了质感。”
周玉德说:“有人盛赞林老笔端有金刚杵,力透纸背,入木三分,非虚语也!”
林散之爽朗大笑,说:“过奖了,过奖了。每次来采石,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有些诗句,是自然而然蹦出来的。回回下笔,得心应手似有神助。是翠螺山下的青莲祠、采石矶旁的诗风墨韵,激发了欲罢不能、情不自禁的诗兴画意。”
“那您就常来住住。这儿虽没有宾馆饭店,也没有能比肩‘江上草堂’的院落,不过充满诗情画意的清静之处还是有的。”
林散之朝周玉德看看,说:“听您的口气,知道寒舍草屋……”
周玉德不紧不慢地答道:“‘吾亦爱吾庐’,这是您的心声。您的草堂和园林初建成时,先取名‘散木山房’,后改为‘江上草堂’。每当江春三月,远望春江浮天,风帆点点。”
陶其平插话:“我问周市长,‘远望春江’是不是指的长江?他说,站在林老的草堂前可看见四里外长江如带。”
周玉德忙说:“我是用您所书所言回答了老陶的提问。您在24岁时建成‘江上草堂’,用工整小楷写了一篇《四时读书乐》。您喜爱每夜挑灯独坐,或涂抹云山,或研读诗书,丹黄并下(看书用朱砂圈点),黎明起床,舞拳弄棒。”
陶其平兴趣盎然地说:“‘江上草堂’相伴您已近60年,是培养和孕育您艺术成长的摇篮。”
“哈哈哈哈哈哈……”林散之大笑不止,双手分别握住周玉德和陶其平的手,笑停之后,声如洪钟,“你们对我的小小茅屋和家事既然了如指掌,我该怎么说呢!这个,这个,对啊,此时此刻,我不由得想起了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不过,我不会摔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采石矶小住几日,与两位在太白楼兴会,在灯下长谈。”
林荪若悄声向周玉德解释说:“家父自右耳失聪后,讲话就越讲越响。”
回忆这段40年前的交往,周玉德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忘情。他已年逾八旬,忆往昔,分外精神。他说:“当时,我们之所以会越谈越欢,纯粹是出于‘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情怀。谁都未曾想这次推心置腹的畅所欲言,为日后建造林散之艺术馆奠定了一个扎实的基础。”
我思索着说:“从当时你们的交往和谈话来分析,你完全是出于对林老的敬重和赞赏。林老则是一个性情中人,除了钟情于艺术,没有丝毫不纯正的杂念。正因为你们没有功利左右,没有私心图谋,由此结成了心心相印的忘年交。”
上面两段突然插入的文字,是情不自禁的欲罢不能。好吧,我再继续正文写将下去:
周玉德一听林散之表示愿意来采石小住几日,马上热情相邀:“只要林老赏光,我们随时扫榻以待。”说完转身对林荪若讲:“你虽然是林老的女儿,但已经是我市市民。以后凡是林老来马鞍山,你事前未予通报老陶,那就是失责啊。”他又叮嘱陶其平:“陶主任,只要林老来马鞍山,你一定要让他老人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林老的脾气你我都知道,不必奢华,但一定要让他有身在田园而赏心悦目的感觉。”
林散之一边听着一边笑着摇头不止,其意是:“想得如此热情周到,叫我如何说好啊?!”最后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高兴地说:“常言道,主勤客常来。采石,以前不请自来。如今,虽是新识,却已经是至交契友,我愿常来常往。”
听了林散之这番肺腑之言,大家都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整个厅堂内,说说笑笑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不一会儿,太白楼的管理人员贸然开言。其实他已入室多时,一直在伺机插话,他说:“林老,这次重修太白楼后,在陈列布展时,三楼少一副楹联。我们再三酌夺,既能撰联又能书写的最佳人选,唯有您林老能担此重任。”
“若要过此路,留下买路钱。”林散之虽是打趣,但说话的声音还是震耳欲聋。
“不敢,不敢。慕名而求,求您锦上添花。”

周玉德(右)与陶其平(左)
“真会说话,明明是拦路抢劫,还要涂脂抹粉。哈哈,我这是因高兴而戏言。周市长,实不相瞒,我一进采石公园就先到太白楼拜谒。转到三楼,我注意到门庭上少了一副楹联。心想,不知写了没有?如果尚未成文,我何尝不想以拙补缺。”
周市长赶紧抱拳作揖相谢:“林老愿赐墨宝,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他迅速转向管理员:“快,笔墨侍候。”
很快,两幅六尺红星宣纸铺展开来,并备齐一砚浓墨,一盂清水。
林散之握笔朝窗外的长江望去,良久,朗声而语:“大江流日夜,一生低首是宣城。”语毕,他对林荪若说:“我已赋了下联,你要对出上联。”
这一别出机杼的提议令在场的人深感意外。林荪若虽毫无思想准备,却欣然从命,略一思索,低吟道:“乘月归田庐,千载论交唯纪叟。”
林散之对女儿的敏捷唱和连声称好,然后饱蘸墨汁,悬肘挥毫:
乘月归田庐,千载论交唯纪叟。
大江流日夜,一生低首是宣城。
仅仅片刻时间,虽随兴为之,寥寥墨痕已化作纸上云烟——一副楹联已跃然成对,况且既出自父女即兴的联袂创作,又是林老的笔墨纵横。众人因有幸见识这机缘凑巧的翰墨情缘而难掩兴奋之情,但是,没有一个人开言称颂。其因是出于礼仪不想在周市长之前喧宾夺主。无形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周玉德的身上。
管理员事后说,“当时我焦急万分,谁料,众人的礼让无形中造成周市长的被动。我后悔不迭,责怪自己太冒失,不分场合。可是,我更没想到自己是庸人自扰……”
周玉德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已成了大家的焦点。他只顾专注欣赏,然后颇为激动地说:“林老真是口卷巨澜,下笔生风,‘大江流日夜’,这岂不是谢朓的诗句?谢朓是李白一生中最崇拜的诗人。林荪若引用了谢朓的诗句‘乘月归田庐’。父女巧以匹配,互为呼应。下联的气势压得住全联。老陶,你说是不是?”
陶其平说:“确实如此,‘千载论交唯纪叟’,纪叟是宣城的酿酒师,与李白因酒而交谊甚深。‘一生低首是宣城’,指的是谢朓。这一联把李白和谢朓在诗歌传承上的师生之谊都写出来了。两代人媲美合一,对得精巧。”
周玉德似乎言不尽兴,又补充道:“这幅草书有山水画的意境,整幅字寓诗的韵律,寓画的形态。”
一个副市长,一个办公室主任,两人都是当官的。然而,他俩在谈笑风生中的引经据典,令在场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显然,他俩居高位而不傲,还精通文墨,礼贤下士,刹那间博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敬佩。
唯有一人的神态与众人迥异。他目不斜视,低首沉吟。也就是说,他对周、陶两位脱口而出的敏捷才思竟然无动于衷。这不是别人,恰恰是林散之。他为何没有任何反应?
林散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凝神提笔,林荪若会意,正欲铺展宣纸,周玉德和陶其平不约而同地抢先一步牵纸研墨。林散之大感意外,但顺他俩而为。少顷,他拿笔濡墨,挥毫书写,其雄健活泼的笔势,真可谓笔走神龙:
玉德
风神称绝世,
明月是前身。
写罢,他示意再铺展宣纸,然后写下:
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我志欲方我行欲圆。
林散之慨然题联赠诗,而且是倾情而作。周、陶二位大喜过望,如获至宝。以往,他俩何尝不想获得林散之手迹墨宝,但从未贸然启齿。眼下,林散之馈赠的这两幅字,功深力到,遒劲飘逸,墨韵极佳。这意外的收获,何尝不可说是林老认可了他们老少之间结下的笔墨深情?
林散之见他俩对自己的题字爱不释手,便若有所思地问:“我与两位已结识多时,常有往还。况且你们也是书法爱好者,却从未听闻你们向我索书求字,这令我费解。”
周玉德直率地回答:“哪能不想获赠为荣?但不敢惊动大驾。”
“为什么?”
陶其平说:“据我所知,您喜好广结墨缘,对求字的来者不拒。慕名前来索取者如过江之鲫。天天门庭若市已使你无法招架,只得躲到‘江上草堂’。岂料,前来寻觅墨宝的人依然陆续不断,不速之客旷日持久地登堂入室,有的还死乞白赖。您的烦恼在诗中流露:‘何处能寻避债台,江南江北费安排。’”
周玉德说:“南京浦江的‘散木山房’和乌江老家的‘江上草堂’都被踏破了门槛,你万般无奈,多次作诗慨叹:‘日坐雨窗写新诗,诗成又见客来到。不辞泥路笑嘻嘻,字要两张谢林老。笔墨因缘缔此生,屡屡追索何时了。恝然弃作小楼阁,一双破手难酬报。’‘江南住不住,江北住不安。可怜大地间,无以息潺潺。’‘如此追偿老命休’。”
林散之不由万分惊疑地瞪大眼睛。这两位新朋知友,居然对他的苦恼和泄愤诗作了如指掌。这说明什么?他俩作为地方官吏,完全可以狮子大开口,但他俩知书达理,对自己既谦卑又敬重。尽管他越想越激动,但并没有在表情上和言语上表现出来,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两幅字铺平后轻轻卷成圆筒形状,然后分别赠给周玉德和陶其平。其实,他是借助此举来抒发蕴藏在心底的炽热情感。

林散之赠周玉德条幅
自从这次幸会以后,林散之又来过马鞍山4次,周玉德总是热情接待,敬重有加。1984年,周玉德已升任为马鞍山市市长。同年7月,他与再次来马鞍山的林散之同室论艺,谈古说今,评诗论画,欢谈甚洽。然后谈到了城市建设和书法艺术的关系:
市政府秘书长陶其平说:“林老,在最近一次处级干部的会议上,周市长引用您对用墨的艺术见解,来阐明城市建设的‘黑白之道’。”
“书法上的‘用墨布白’的章法,怎么能与城市建设相提并论?!”林散之大惑不解地问。
周玉德说:“您在用墨上有精辟的见解:‘黑处见力量,白处见精神’。‘实处易,虚处难。笔宜毛,毛则奇古,气贵舒,舒则空灵。’我想,一个城市的实力靠的是经济产业。对马鞍山来说,钢铁生产是城市发展的重要支柱。钢铁生产被称为黑色工业。文化建设是无烟的事业,姑且称作白色事业。一个城市,不但要锤炼强壮的体魄,还得重视提升文化品位,诚如您所说,‘黑处见力量,白处见精神’。如果忽略了‘白’的创新,一个城市就没有了‘灵魂’。”
陶其平说:“周市长那天谈我市的文化建设,一口气谈了半小时。他说,一座城市的特色文化建设是在长期的历史文化积淀和城市人文精神培育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苏州能成为一座具有独特精神气质的文化名城,是因为千百年来积累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它的园林、小桥流水、名人典故和逸闻趣事,就是这个城市的财富和灵魂。马鞍山是全国十大钢都之一,在黑色工业中榜上有名。我市的采石和太白楼,古代文人纷至沓来,留下了无数不朽的诗文名画。如今,我们如何做到‘白处见精神’,并有所建树,已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当务之急。”
林散之清癯的脸上布满笑容,连声说:“有见解,有见解啊!真没想到,老夫的一番妄言,竟然被周市长移花接木,旁征博引。哈哈,一个壮汉,即使力大无穷,却相貌丑陋,谁会亲而近之。反之,体魄健美,全身洋溢阳刚之气,那无疑会引人侧目。对一个城市来说,何尝不是如此。黑白之说,被周市长巧取精华而妙用,而且是用在我一生相系的马鞍山,我辈欣喜若狂矣!”
陶其平马上接口:“林老所言极是。您对采石的情感,贯穿在您一生的书画作品中,在您早年的诗作中,‘心折东南胜,扶摇上翠螺’,‘平生为爱江南好,趁月来游采石矶’,‘谁惜月明今夜里,翠螺峰下一人归’,字字句句都流露出您对采石难以割舍的情结。”
周玉德说:“在您的《江上诗存》中,我还读到‘我羡当年李太白,万卷传写谪仙楼。尘埃轩冕金銮殿,烂漫江湖醉老春’。您不但以诗抒发豪情,还作画描绘采石,《翠螺秋色》《翠螺山》《秋山翠几重》……您诗也写了,画也画了,但还不尽兴,又不时挥毫泼墨书写李白的诗词。”
陶其平说:“在60年代,您老写过《赠徽君鸿》《庐山谣》《望天门山》。”
周玉德继续津津乐道:“进入70年代,您还是意犹未尽,又写了《横江词》《夜泊牛渚怀古》。”
听到这里,林散之喜笑颜开,一边连连摇手,一边笑着说:“别讲了,别讲了。两位若不是深埋案头熟读我的作品,岂能如数家珍,讲得历历在目?我十分感谢两位对我的深情厚谊。”
周玉德急忙说:“要说感谢,应该是我们向您表示深切的感谢啊。您的诗、画、字,情系马鞍山,是对我们这个城市的深情馈赠。”
林散之立即提高声音分辩:“不,不不。应该说,是马鞍山对我的慷慨豪赠。如果没有采石灵秀的风景,如果不是李白的诗魂萦绕太白楼,我怎么会凭空诗兴大发?怎么会画意绵延不绝?怎么会笔墨不辍书写不绝?所以,可以说,是采石的山山水水一次又一次触动了我的灵感,是诗仙的光芒令我魂牵梦绕。讲到这里,我也实不相瞒,近日,我陡生一愿,如果我死后,葬在翠螺山下,陪伴李白那该多好,省得大老远来找他聊天,喝酒作诗。”
一语道出了真情。周玉德反应极快地说:“林老雄风依旧,龟鹤遐寿。至于与李白做伴,依我之见,现在就可以遂愿?”
林散之用目光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您毕生酷爱李白的终老之地,长年醉心于诗仙洒脱豪放的高尚情怀,您由这种情结所凝结成的诗词字画,何不公之于众,与李白相依做伴?”
林散之的眼睛一亮,追问:“你是指……”
陶其平连忙解释:“周市长有意把您着笔采石的诗画墨迹,汇聚一室,与李白朝夕相处,长年陈列。”
林散之深感意外,大为惊喜,顿时一阵比一阵激动,说:“既然你们把话讲到我的心里,我也就要一问到底,汇聚一室,是在太白楼另辟一间?那我岂敢在诗仙圣地侵门踏户。”
周玉德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让您屈居一隅,我辈有负众望。这些天来,老陶陪我在太白楼周围转来转去,相中了一处在竹林深处被苍柏环抱、依山乘坡的风水宝地,我市有意为您建一个专题性的艺术馆。”
林散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提议来得如此突然,他可从未有过这种奢望。不错,他曾经萌生夙愿,“归骨采石之滨,谨依太白为邻”。仅此而言。孰料,马鞍山市居然对他如此抬爱、如此重视,要公开展示他一生的心血!这,这何尝不是为他树碑立传?!他越想越高兴,心中充满感激。于是再次通过笔谈,写出同意为他建立艺术馆的真实情感:“因感于国恩深重,故愿将懂得的一点书法艺术传授后人,稍尽微薄之力,使传统艺术绵延不断。”
在往后的日子里,陶其平与林荪若便进入了实质性的商榷。形成初步意向后,林散之亲笔致函:
马鞍山市政府:
你们打算在太白楼附近为鄙人建立书画陈列馆,此乃鄙人多年夙愿,十分感谢。今由二儿昌庚前来商定有关事宜。谨此敬重。
公祉
林散之启
八七年十二月
基于江苏省已决定要在江浦筹建林散之纪念馆,但又要使与李白结为异代芳邻的意愿得以实现,林散之决定挑选100幅抒写采石和李白的精品无偿捐赠给马鞍山。马鞍山承诺将设计建造林散之艺术馆。
这一行之有效的方案提到议事日程后,得到了各方的大力支持。
周玉德在第一时间派陶其平赴南京,把这一好消息告知林散之。陶其平从南京回来后,神色凝重地做了汇报:“他老人家高兴得眉开眼笑,但没有说出片言只语。”
周玉德一惊,急问:“为什么?”
“7月底,因脑动脉硬化,加上肺气肿,他被送进鼓楼医院治疗。出院后,虽已闯过了危险期,但身体已极度衰弱,只得瘫卧床上。虽然神志清醒,但已经不能讲话了。”
周玉德痛楚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马鞍山市建委经过比较、筛选,最终委托东南大学建筑学院单踊教授设计。单踊教授拿出初步设计稿征询各方意见,经反复修改,终于形成令人满意的设计方案。周玉德和陶其平携带图纸专程前往南京。躺在病榻上的林散之仔细看完效果图后,激动得热泪盈眶,用笔写下:“感谢马鞍山市政府成全鄙人梦寐已久的非分之想。”继而续写:“采螺山色阴晴变,扬子潮声远近连。身后一抔清静土,共君与此傍青莲。”
林昌庚解释道:“这是家父以前写的一首诗。现在重抄,以此表示对贵市遂他心愿的感激之情。”
周玉德饱含深情地在片纸上写下一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做的事情。我有一个建议,林散之艺术馆是否可冠以‘江上草堂’?”
林散之看了一遍又一遍,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于是用笔写下:“忘年之交,君子之交,知我者世弟玉德也!”
周玉德写下了掏心窝的话:“不敢、不敢,我们永远是您的学生!”
林荪若解释道:“父亲刚才所写的‘世弟’并非同辈。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世弟’‘大弟’‘仁弟’等,均为长者对年轻人和学生的称谓。”
陶其平一笔一画地写出了热情的邀请:“等到江上草堂落成那一天,我一定亲自来接您去看一看。”
林散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落笔所表述的是另一层意思:“我何尝不想身临其境,不过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转向儿子和女儿,慢慢地写道:“草堂青莲相邻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看来他对自己寿终正寝已有预感。而在此之前,早在1981年,林散之已把身后之事安排妥当。他的儿女遵照他“采石即是诗仙的终老之地,我期盼晚年能归骨于此”,“我不能与李白相比,但我愿与李白为邻”的愿望,在采螺山周围选择他的坟地。荪若、昌午、昌庚在采螺山下、琐溪河两岸反复踏勘,最终相中了近处小九华山的一处地块:背靠九华,面对青山,后面有整块石壁,两边有形似双手合抱的山坡。马鞍山市郊区及林场都同意有偿供给。林散之看到墓地效果图也甚为满意。他嘱告儿女把他们母亲的骨灰迁葬于此处。其后,当他看到夫人陵墓的照片后,写下了“音尘离别忆从前,生死人天有后先。身后一抔清净土,共君永此傍青莲。”并加注“内人于六六年夏日去世,年六十七岁。今为八一年,事隔十五年矣。日月仓皇,东迁西徙,骨灰不安,今选安徽小九华之阳,冈峦起伏,松楸掩映……”隔日,他再以诗自慰:“翠螺风物美,中有小九华。……内人安乐处,亦是老夫家。”
当林散之艺术馆的设计方案定稿后,正着手于施工前期的准备工作时,万万没有想到,一位资深的领导突然提出了反对意见:“林散之并不是烈士,也不是英雄,更不是马鞍山人,对马鞍山的城市建设毫无贡献,况且他是一介书生,字写得再好,纪念不纪念他,那是江苏的事,与我们有何相干?为了这样一个远离我们不着边际的人,兴师动众,大兴土木,拿钱往水里砸,这是浪费马鞍山人民的钱财……”
陶其平认为有不同的意见是自然的事,说明自己的工作还没有做好。在市政府的办公会议上,陶其平摆事实、讲道理,并指出:“马鞍山不但是一座建立在钢铁上的城市,还应该被努力促成为一座有文学艺术素养的城市。”但对方固执己见,态度极其剧烈,说:“别扯远了,马鞍山是钢城,特点就是黑、大、粗……”会议不欢而散。不仅如此,他还动员几位人大代表联名给市委和市人大写信,再三强调:“马鞍山城市建设方方面面都需要用钱,有的项目尚存资金缺口。在这种情况下,不该为一个对我市经济建设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人劳民伤财。”
事情闹到这一步,周玉德不得不挺身而出,摆明观点,力陈其意义。他既激动又深沉地说:“马鞍山周围有九座山峰,我们为什么不能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呢?!从古至今,谢朓、李白不仅长眠于此,历代著名诗人,孟浩然、刘禹锡、白居易、贾岛、王安石、苏轼、陆游、郭沫若、郁达夫……也在青山、采石留下了足迹,他们有感而发的华章佳句已千古流传。所以,马鞍山不仅要盛产钢铁,有实力还要有魅力,要成为崇尚诗歌的钢城,应该洋溢浓浓的书香和文化气息。”作为一市之长、市委副书记,他以理服人,建“林散之艺术馆”的方案很快被拍板定案。然而,事情并非已迎刃而解,那位反对者又联名上书到省里。
陶其平得知后,赶紧向周玉德通报。他俩没想到刚翻过一道坎,还会横生枝节。陶其平建议:“与其等省里来了解情况,不如主动出击,马上去合肥找省长说明原委。”
周玉德当晚驱车赶往省城,敲开了省长傅锡寿家的门。
傅锡寿和周玉德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他们是老同事、老朋友。傅锡寿曾担任马钢党委书记,兼任马鞍山市委副书记。他俩共事时,在许多议题上常常不谋而合;在处理马钢与市里的具体事项时,彼此相互理解,鼎力支持。正因为在工作上曾经有过亲密无间的合作,周玉德才会不顾深夜急速上门。
傅锡寿明白了周玉德的来意后,打开天窗说亮话:“人民来信前脚刚到,你就后脚赶到。原本我要明天给你打电话,你既然来了,我就看你能不能说服我。”
周玉德是有备而来,他先拿出郭沫若、启功、赵朴初对林散之的评价,然后指出,林散之的字如大鹏展翅,书法艺术独步当代。中国悠悠千年书法史,历代书家灿若繁星,但堪称里程碑式的草书大家却屈指可数:张芝、王羲之、怀素、黄庭坚、祝枝山、王铎,两千年来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当代则首推林散之。1984年5月,日本书坛泰斗青山杉雨先生访华时,专程去南京拜访了林散之,称颂他为“草圣遗法在此翁”。我国的评论界对他也是众口一词:“我国书法艺术,从王羲之到林散之,过去几乎没有人能超过王羲之,今后要超过林散之是更不容易了。”“当代草圣”,林散之当之无愧!
傅锡寿听完周玉德的述说,并没有马上表态。他嘱告道:“老周,你赶快把你们决意建造林散之艺术馆的报告和相关的资料送来。”
周玉德应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材料。傅锡寿接过后说:“怎么定,省里会派调查组下来。从我个人来说,已经被你说服了。”这后一句话,无疑给周玉德吃了颗定心丸。
很快,省文化厅的调查组来马鞍山深入调查并向省领导做了汇报。傅锡寿根据调查组的调查报告做出指示:“这是一个有文化价值的项目,应予肯定,马鞍山市政府应该向省里申报。”
就在这中间,1989年12月6日,林散之溘然病逝。周玉德和陶其平走出追悼会灵堂后,周玉德禁不住仰天长叹:“如果不是耽搁了3年,林老一定能亲眼看到‘江上草堂’与太白楼比邻而立啊!”
陶其平也扼腕叹息:“好事多磨。至于能否了却林老心愿,我想结果一定会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不过,由此联想,有多少事,很可能被扼杀在无谓的是是非非和道貌岸然的胡搅蛮缠之中?”
1990年2月6日,马鞍山市政府报请安徽省人民政府。一星期后,省政府经由省文化厅批复:“省里对建立林散之艺术馆,认为很有意义,表示赞成和支持。”

马鞍山市林散之艺术馆
省政府一锤定音,马鞍山立即进入施工的实施阶段。在这种情况下,周玉德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联名发函致马鞍山市委和马鞍山市政府,要求了解建立林散之艺术馆的有关事项。
真是始料不及,中央怎么会出面干预呢?后来方知还是那几位反对建馆的人,对省里的决定不服、不满,便再写一封信贴一张邮票一下子捅到了中央。令周玉德七窍生烟的是,他并不担心此事会发生逆转,而是好端端的一件事,竟会被折腾得一拖再拖。明明是凭个人好恶来衡量公共事业的取舍,却没理找理还振振有词,虽是小人之心却冠冕堂皇……况且,这些人并非等闲之辈,说话还有一定的分量,唉!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建林散之艺术馆一事居然惊动了中央。中央对此事也极为重视,经过深入调查,对此事给予肯定,认为建林散之艺术馆是地方政府重视和发展文化事业的有力举措,于是对安徽省政府的申请报告做了批复:
中共安徽省委、省人民政府:
1990年3月15日《关于建立林散之艺术馆的请示》收悉。经有关部门研究,同意在马鞍山市采石公园建立林散之艺术馆。建立应从简,规模不要太大。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办公厅
1990年4月16日
…………
赵朴初欣闻要建林散之艺术馆,并获息建馆的曲折过程,尤其了解到市长周玉德对林老的尊重、对弘扬书法艺术竭尽全力的人文情怀,感慨万端,心潮难平,欣然命笔,写了一幅字赠送周玉德:
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
王安石诗录似
玉德同志留念
一九九一年九月赵朴初
1991年10月15日,马鞍山市政府举行了盛大的林散之艺术馆开馆仪式。省长傅锡寿在市长周玉德的陪同下剪彩,随后登上主席台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建立林散之艺术馆,既可弘扬祖国传统文化,又惠泽子孙后贤,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
周玉德和陶其平互望了一眼,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开馆以后,前来参观瞻仰的游客陆续不断。当得知林散之墓地相邻不远时,许多人都愿前去拜谒。但是,道路虽近却并不便捷。为此,市政府在权衡了方方面面的意见后,征得林散之亲属同意,决定把林散之和其夫人的骨灰迁入林散之艺术馆,并借此了却林散之的夙愿——“草圣相伴诗仙”。陵墓仍请单踊教授设计。

马鞍山市林散之艺术馆内的江上草堂
从开馆至今,已历时二十几年。历史雄辩地证明:林散之艺术馆的建立,在城市造楼筑园、铺路架桥的新气象中,别具隽永深广的意义。因为这是我们民族珍宝的贮藏室、城市文化建设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