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叫了》 记杨履方的起伏人生

《布谷鸟叫了》
 记杨履方的起伏人生

又过了几天,吃完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聊天。正谈在兴头上,杨履方突然出现了反常的情况,上睑抬起,眼球上蹿,喉部痉挛,口吐白沫,还发出叫声。我吓呆了。肖马有经验,说这是癫痫病发作,并迅速把牙刷柄塞进他嘴里。我不理解此举何意。肖马说是为了防止他咬断舌头。幸好预防在先,杨履方不但咬断了牙刷柄,还咬断了一颗牙齿。

大家决定立即送医院抢救。肖马情急之中想到好友版画家莫测,他的夫人张医生在“工农兵医院”(即同仁医院,在“文化大革命”中改名)任神经内科主任。他便提出送“工农兵医院”,闻讯赶到的周啸邦立即联系小车队派来两辆北京吉普。这样,我们兵分两路,我们几个把杨履方抬上车后朝崇文大街急驰,肖马则赶往莫测的家。

正在抢救之际,肖马、莫测陪着张医生赶到。我们都万分焦急地等待着。约莫过了半小时,张医生神色凝重地走出抢救室,悄声告诉我们:“骨髓里有血,是脑出血。”

我们悚若木鸡,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张医生随即用从容的口气说:“幸亏发病时有人看到,又及时送医院。”她转身对莫测说:“你先回家吧。今晚我要临床治疗。”

第二天,北影火速报告马鞍山市委。文化局局长王平和杨履方的夫人林雅萍火速赶到北京,北影派车直接把他们从火车站送到医院。杨履方还处在昏迷中。

当天深夜,一声声凄惨的哭声打破了招待所的宁静。林雅萍老师的号啕大哭,哭得我们心都碎了。她在为老杨的安危担心啊!……

次日一早,我刚起床,林老师把我叫到老杨的房间,指着床头上面的一幅画,埋怨说:“小曹,老杨怎么把狐狸精贴在墙上,这能不倒霉吗?”说完,她掀下那幅画,一边撕着,一边对我说:“小曹,你知道吗,狐狸精会迷男人,阴魂不散,赶快撕掉,不撕要惹一身的祸!”当她听闻还有一幅,也赶紧找出来撕得粉碎。

林老师的举动惊动了我们这一批人。有人确实赶紧效仿林老师驱魔避灾,也有人不为所动。

林雅萍是马鞍山市第六中学教师。她来去医院全由我陪伴。当她独自在招待所时,生活上的事,我能帮上手的也由我侍候。杨履方连续几天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病情究竟会怎样发展不得而知。林雅萍既劳累又万分焦虑,一回到房间就软瘫在床上,在静思默想中常常伤心地掉泪、抽泣,有时不但哭出声,还恸哭不止。她虽然知道杨履方已无生命之危,但她最怕的是万一留下后遗症——全身瘫痪,这也是大家最担心的。

已经第六天了,杨履方还处于昏睡之中。林雅萍已经急得近于崩溃,她不断地问我:“小曹,老杨还能醒过来吗?”我不怎么会安慰人,更不会说宽慰的话。正当我不知道用什么合适的话来让她消愁排难时,却冒出了一句:“老杨福大命大,一定会逢凶化吉。”

林雅萍苦笑着说:“但愿如此,现在只得听天由命了。”她似乎在控制自己焦急不安的情绪,止住了哭泣。我见她闭目养神,渐入安然状态,便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刚到门口,林雅萍发出一声长叹:“唉,命大福大,有谁知道杨履方命中是祸多还是福多啊?!”她睁开眼睛,见我准备离去,就说:“小曹,你先别走,我心里堵得慌。”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对情绪低落的人来说,不妨让她任意倾吐心曲。我在椅子上坐下竖起了耳朵。

林雅萍并没有马上开腔,她又在默默流泪了。才擦拭完满脸的泪水,她轻轻地叹息道:“小曹,老杨这几年,心中苦呀!”她自思自忖了半晌,又微微摇了头,说:“他心中有一个结,虽然没有对我明言,我知道这个结一直如鲠在喉。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能不知道他在想啥怨啥?不过我从来不点破他难言的心痛。我是从金陵女大毕业的,老师在教学中,早就潜移默化地给我们灌输了一种理念,妇道之家,不仅要侍候好丈夫,还要善解人意,要在不露形迹的贤惠中为丈夫排忧解难。所以我在老杨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尽可能创造一种家庭和睦的气氛,决不说令他愁上添愁的细言碎语。”

究竟是什么心结让老杨苦不堪言?我急于知道个中原委,但不便催问,想了想说:“自从认识老杨以来,我从没发现他有过一丝一毫的郁郁寡欢。他虽然不像肖马乐观潇洒,但动不动的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

林雅萍点点头,说:“他是一个自持力极强的人。当批判《布谷鸟又叫了》那一阵风过来时,他并没有被戳心戳肺。其实那场批判虽然算不上狂风暴雨,但也不亚于大风大浪。他顶过来了。自从被南京军区扫地出门,他陷入了极度的失望和懊恼,喝酒越喝越多,我就看出他的心里已经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只知道杨履方是从南京军区转业到地方,从未听闻他是被“扫地出门”!听林雅萍的口气,尚有外人不知的隐情。

林雅萍再次开口就一发而不可收:

说来话长,你是老杨的好朋友,说给你听听也无妨。有一天,杨履方下班回家,像通常一样吃晚饭时要小酌几杯。等到要收拾桌子时我发现他那天有点反常,不言不语,闷头一连喝了十几杯。那模样与平时大相径庭。我正要问个究竟,他慢慢从胸袋里掏出一张纸给了我。打开一看,是一张转账支票,数额是5000元!这是什么钱,稿费?比电影《布谷鸟又叫了》的稿费还多1200元!我还没有问出口,老杨又灌了一杯酒。面对这笔飞来横财,却不见他有一丝兴高采烈,居然是一醉方休的潦倒颓废。我诧异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这笔数额如此之多的钱是何来路?他苦笑着说:你要好好保管啰,我们两口子和两个孩子以后就得靠这笔钱来维持生计。我被他搅糊涂了,弄不明白他干吗要说得如此悲怆?也许酒喝多了讲胡话,也许他讲的是真话。我虽然急于知道这葫芦里装着什么药,但不催不问。等了老半天,老杨郁闷地抛出一句:“转业费。”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转业?转什么业?”

他沮丧地用手指指军帽和军服,我这才看清帽徽、领章和肩章都没有了。

“卸下了,为什么要卸下来?”

杨履方用眼睛瞪着我,没好气地说:“你问我为什么,我该去问谁?问谁?!”说完,把支票朝桌上一扔,噔噔噔地走进卧房,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可从来没有发过如此之大的火呀。倘若不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怎么会怒发冲冠?!我顿时意识到他所说的“转业”一定是大祸临头。怎么会发生这一意想不到的变故呢?我何尝不想问清缘由,急步走到房门口却欲进而止。我提醒自己,越是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刻,做女人的切不可不依不饶地纠缠不休,与其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如息事宁人,静观其变。

我就站在门外,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是克制着耐心地静候着。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门开了,老杨一见我哀怨如泣地站在那儿,一怔,然后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太冲动了。”他拉着我进屋,等到两人面对面坐好,他沮丧地说:“雅萍,从今天开始,我就离开部队了,再也不会进南京军区的大院了。”

我明明知道他是郑重其事地讲了这番话,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老杨,什么玩笑都可以开,你怎么偏偏要拉凑上这种倒霉晦气的事呢?”他的脸阴沉得可怕,用苦不堪言的语调说:“事到如此,我还哪有心思开玩笑?我,我……”他突然恨声不绝地说:“这种倒霉晦气的事偏偏让我碰上了,说得好听是转业,其实是被扒光了衣服赶了出来,是扫地出门!”杨履方又情绪失控,在房内急骤地来回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猛然之间,他拿起茶杯,朝地上砸去。茶杯被砸得粉碎,我的心也碎了,赶紧强忍泪水抱着杨履方,央求着说:“老杨,别发火别发火,天塌下来我们能顶住,一定能顶住的。”我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越跳越快,而他的手却冰冷冰冷。我又劝又哄地让他和衣躺在床上,便赶紧拿来扫帚把碎成一地的碎瓷打扫干净。正当一切拾掇停当,老杨端坐起来,说:“雅萍,我们好好谈谈吧。”我顺从地坐在床沿边,他捏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已渐趋平缓。他说:“这事该怎么说呢,祸起萧墙,还是《布谷鸟又叫了》埋下的祸根。批‘第四种剧本’时我虽然被批得臭不可闻,毕竟已是陈年往事,没想到,‘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的前夕,江青已经把一批电影定下了死罪。老鹰捉小鸡,我也难逃厄运。”

我惊呆了,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文化大革命”前夕,江青最先向电影界发难。1966年5月,她在《关于电影问题的谈话》中一口气点评了数十部影片。她说,她在全军创作会议中看了68部电影,其中好的有7部:《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战斗里成长》《上甘岭》《地道战》《分水岭》《海鹰》。其余影片都有问题,有的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有的宣传错误路线,有的为反革命分子翻案,有的丑化军队老干部,有的写男女关系、爱情,有的写“中间人物”。被江青点名批评的影片有:《狼牙山五壮士》《独立大队》《铁道游击队》《战火中的青春》《黑山阻击战》《碧海丹心》《林海雪原》《五更寒》《英雄虎胆》《红日》《战上海》《两个巡逻兵》《岸边激浪》《哥俩好》《列兵邓志高》《长空比翼》《三年早知道》《布谷鸟又叫了》《青山恋》《花好月圆》《我们村里的年青人》《五朵金花》《星星之火》《革命家庭》《聂耳》《地下航线》《烈火中永生》《女飞行员》《万水千山》《柳堡的故事》《前方来信》《农奴》《带兵的人》《雷锋》《水手长的故事》《大李、小李和老李》《赤峰号》《冰山上的来客》《野火春风斗古城》《51号兵站》《今天我休息》《碧空雄师》《三个战友》《红河激浪》《怒潮》《人民的巨掌》《女篮5号》《红霞》《生活的浪花》《抓壮丁》《兵临城下》《阿诗玛》《逆风千里》《青春的脚步》等。

讲到这里,林雅萍示意我去把门窗关紧,然后压低嗓音说:“江青在这次讲话时,还不过是中宣部的一个文艺处长,口气之大,令人震惊。她已经完全凌驾于中宣部和中央书记处之上。她凭什么要把建国后拍的那么多的电影都判定为‘毒草’?如今大家才如梦初醒,她是文艺革命的旗手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南京军区就是以《布谷鸟又叫了》是‘大毒草’的罪名勒令杨履方退伍,陶玉玲因主演《柳堡的故事》也被脱下了军装。这还不算,老杨的行政11级也被撤掉,以3级技工转业到地方,工资从每月107元降成35元。”

我大为惊愕,原以为杨履方是正常的转业,是部队对地方工作的支持,压根儿没有想到他是被“扫地出门”。怪不得杨履方会说:“我是被扒得精光赶出了南京军区。”我唏嘘不已,连声说:“简直难以置信,这不是斩尽杀绝吗?!”

林雅萍说:“那帮子人,心狠手辣,要杨履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不是把杨履方往绝路上逼吗?他1949年毕业于上海戏剧专科学校,同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任苏南军区文工团编剧、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解放军艺术剧院编剧、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编剧。他长期在部队工作,他们要让他回哪儿去呀?!这不是往死里整吗?!”

讲到这里,林雅萍极其伤心地垂下了头,房间顿时被一片静默所笼罩。尽管她没有再说片言只语,我却从她欲言而止的表情中,看出了她极度的怨恨、失望、愤怒与诉不尽的苦楚。

我不无感慨地说:“与老杨相处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段苦难。在省里,鲁彦周、江流都尊称他为老夫子,说他有长者风度。”

“他啊,对于自己的磨难,从来就深埋在肚子里。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就说他交给我支票的第二天,借口去军区办理交接手续要外出两天。后来才知道他是去了扬州。南京军区创作组的同事刘川,就是创作《第二个春天》的编剧,他是老杨的莫逆之交。他虽然同情老杨的遭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杨卷铺盖走人。一想到杨履方今后就像无岸可靠的一叶孤舟,他心急如焚。情急之中,他想起扬州歌舞团团长曾经请他帮忙物色一名编剧。于是刘川赶紧打长途电话与对方联系。一听是全国有名的编剧杨履方,那位团长求之不得,一口答应说愿意接纳。刘川自告奋勇地陪同杨履方前往面谈。到了扬州歌舞团,那位团长把杨履方敬若上宾,一切很快就谈妥说停。第二天去民政局办理复员手续,没想到不能办理。文件规定,从哪里参军就必须回哪里复员,任何地区不得办理异地复员。这真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回。让人犯难的是,杨履方14岁从四川老家考进上海戏剧专科学校,一毕业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要他回原地办理,上哪儿都名不正言不顺。这不是把他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吗?”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好友漠雁(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导演)把他推荐给了马鞍山市文化局局长王平。这位局长才‘解放’不久,刚上任。听了杨履方的情况,二话没说就明确表态:‘对杨履方我久闻大名,我们省里像这样的大作家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以前想请都请不来,如果他肯屈尊降贵,我们真是求之不得。漠雁,你代我向他致意。马鞍山文化局这个小庙,盼望他来增光添彩。至于怎么安排,管他复员不复员,我也是穿着军装渡江进了南京城。从参加革命、入党以来,在各次运动中我被打得遍体鳞伤,“打AB团”我被关了三个月,整风啊反右倾啦,我挨了一次又一次的整。“文化大革命”中又成了“革命”的对象。我的军装曾经染过我滚烫的热血,现在谁会念及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讲这些无非是要杨履方豁达一些。你可以对他说,我们可以按三级工把他招进文化局。半年后升五级工,我有这个权,我说话算数。’”

“小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王局长是个好人,杨履方就像离乱失群的孤雁,没有经过几天的漂泊就有了栖身之地。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一边听着,心情越来越激动,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掀动似的。王平与杨履方素昧平生,竟然能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不胜感慨地说:“王局长这种肝胆相照的侠义心肠,令人感佩。”

林雅萍点点头,说:“杨履方一到文化局就下生活,深入马钢的轧钢厂。8个月后创作了大型四幕话剧《钢铁尖兵》。第一次彩排完毕,杨履方前脚进门,王平后脚跟进,还带来一瓶太白酒、一斤花生米、一包猪头肉,进门就嚷嚷:‘老杨,你这一炮打响,给文化局局长脸,一直等米下锅的话剧团也成了有米之炊,我打心眼儿里高兴。今晚,咱哥儿俩,不喝个人仰马翻算不上尽兴。’他俩又喝又扯,嬉笑怒骂指东道西,喝完了,似醉非醉地久久拥抱在一起,为相知相惜感慨不已。大前天下午在南京上了第13次列车,他自始至终坐卧不安,几乎一夜没合眼,看他急得神不守舍,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王平局长真是有情有义。他昨天还对我说,他坚信老杨一定能够逃过这一劫,一定会逢凶化吉。”

杨履方与林雅萍

第七天,在大家的万分焦急中,杨履方终于苏醒了过来。张医生事后告诉我们,当杨履方有了知觉后,也是她最紧张的时候,她的安眠治疗是否奏效,顿时会见分晓。看着杨履方渐渐睁开眼睛,她不言不语,亲切地直视着他。杨履方眯着眼睛讷讷地问:“我怎么睡在这里?”张医生打趣说:“谁叫你二锅头喝多了。”杨履方困惑地说:“我什么时候喝的,我怎么记不起来了?”“那你记不记得你住在什么地方?”“北影招待所。”“你住在那儿干什么?”“写电影剧本。”“你一个人写?”“不,是和小曹、肖马合作。”问到这里,张医生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杨履方大病无恙,逃过一劫,真是万幸啊!

2008年杨履方和林雅萍来上海旅游,我们相聚时谈到那场大病,他说:“去年体检,我脑子做了核磁共振,结果没有发现过去留下的病灶。医生说,全都被吸收了。”我说:“你是命大,你创作的京剧《千秋叶》在全国戏剧会演中还得了奖。八十高龄,身体还硬朗。”杨履方笑笑说:“是她照顾得好,她样样都好,就是不该把韩美林那两幅画撕掉。如果留到现在,那就是墨宝啊!”我没有回答,心中暗暗叫苦。我虽没有效法林老师,却因疏懒,未能珍惜保存而酿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