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惆怅近黄昏 记张军
记张军
年逾八旬的张军,给我一大叠拟议付梓的文稿,嘱我写序。他是长者,曾担任上海市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过。我不敢造次,不过,倘若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岂不却之不恭?细读《杂感与杂忆》,我被深深地感动了。
从60年代到90年代的悠悠岁月,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白驹过隙。然而这40多年确实是一个翻天覆地、充满变革的大时代。在文艺界,起先是浊水翻滚,恶浪汹涌;后来春潮澎湃,清波荡漾。张军置身于许多历史事件之中,不仅经历腥风血雨,还在风浪中沉浮。笔下所涉及的事和人,都是亲眼所见,亲历所为,在《不堪回首话当年》一文中,他叙述了上海文艺出版社在“文革”中遭受摧毁和解体的经过,他同情蒯斯曛,理解包文棣,钦佩草婴。他何尝不想为刘金遮风挡雨?可是,在黑白混淆、动辄得咎的时代,他自顾不暇,朝不保夕。他说:“我写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是为自己辩解什么,‘文革’中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不可能洁身自好,我也写过大字报,会上也批判过别人,不是没有教训,但他们加给我的罪名都是莫须有,用不着辩解。我常想,比起那些对国家做出很大贡献的成千上万的知识界人士在‘文革’中遭受的浩劫,我还是幸运的。写这些也不是去追究运动中某些人的责任。我只想说这是一段历史,是抹不去的一段丑恶的血泪历史,有很多经验教训值得不断总结。”
在拨乱反正的年代,被砸烂的上海市作家协会枯木逢春。在恢复作协工作和《上海文学》复刊的过程中,张军成了党组书记钟望阳和党组主要成员吴强的得力助手。在《历史是留给后人的》和《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及其他的篇什中,他平静地述说了重组工作并非一帆风顺、风平浪静,而是在前进中不断遇到新的矛盾,钟望阳面对新旧之间盘错虬结的互相牵绊,既努力化解矛盾又任劳任怨;耿直的吴强置牵强附会、混为一谈的指责于不顾,坚持原则……读后方知,上海作协和《上海文学》经历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曲折和重压……
《上海文学》在发表短篇小说《挣不断的红丝线》前,编辑之间有过剧烈的争论:有人认为,字里行间未免有丑化老干部之嫌;也有另一种观点,认为作者张弦通过描写傅玉洁的人生历程,从她的言行举止、内心情致、思想变化和感情流程等方面,表达了作家对历史、社会的认识,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尽管张军对这短篇小说情有独钟,面对意见纷呈的局面,他却不露声色,而是组织大家进行了充分的意见交流,并最终形成共识:《挣不断的红丝线》着重描写了两个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在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中包含了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至于不足之处,可以与作者商洽后请其修改。借此,张军请编辑吴泽蕴前往南京与张弦交换意见。之后,改写的稿件经审核后得以发表。由于作品为读者展现了一个在充满阶级斗争的世界中,为追求幸福不断挣扎而深感疲惫的女人……很快在社会上获得强烈的反响。
80年代初,在文学评论上脱颖而出的吴亮,因其犀利的文字和深邃的见解进入文学界的视野。也是由于他不同凡响的真知灼见和超前的价值观,导致他受到一些激烈的批判。当时有人责令《上海文学》要腾出版面刊登批判吴亮的文章。面对这一棘手的“任务”,张军向上级领导坦陈己见:“我们刊发的吴亮文章,都是由我最后签发的。我觉得所刊出的每一篇文章都有着戴高履厚的深度和广度,给文学评论带来了新的意象。每次读他的新作,在领略他文字快感的同时,也能获得一种智性的满足。况且吴亮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秀,我们应该倍加爱护。所以能不能组织一些专家,对他的创作进行鞭辟入里的分析?”上面采纳了张军的意见,最终做出了不但不进行批判的决定,还提出要对吴亮加以保护和扶植。吴亮曾经不胜感慨地说:“是张军老师把我调进了上海市作家协会,又是他挺身而出顶住压力保护了我!”
“文革” 以后,复刊的《上海文学》在钟望阳、吴强、张军的领导下,成了文坛上引人瞩目的主流刊物,也时不时遭到方方面面的责难和批判。整个编辑部,则是一个和谐、友好、无私的集体。我问张军对重建上海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那段时期的工作有何感想,他很豁达地说:“陈年往事已成云烟,是非曲直,历史功过,让后人去研究、去思考、去评说。历史连接现在与未来,人们会去开创新一页的历史。”
张军已耄耋高龄,由于人生定律使然,老来多病,加上体力衰退,不复当年的勇气、斗志,也就倾心颐养天年,万事保健为上。有不少曾经叱咤风云的英豪,一俟垂垂老矣,也难免不发出迟暮的感叹。读完这本集子,我强烈地感到,张军1989年离休之后,面对“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桑榆晚景,没有丝毫悲秋愁绪,也没有顾影自怜,其思维居然还像年轻人那样活跃。尤其对党的建设和政治体制的改革、防腐反腐的一些社会问题,经思考后涉笔成文,娓娓如话家常。在《“官德”五题》中,他做了如下阐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政治改革四题》一文中,他列举了沈阳市委副书记、副市长慕绥新和市委常委、副市长马向东等犯罪分子大肆贪污受贿的犯罪事实后,不无感慨地说:“如果我们发扬党内民主,教育党员都敢于实行自己的权力,来监督各级干部,坏人就无法任意横行,就能防止或减少上述恶性案件的发生。可惜这方面的工作做得太少。”张军虽然走在“黄昏”的下坡途中,却绝不放弃对真理的追求。我不敢说他的议论全都足以为训,但至少表明他经常反思、探索。
张军在人生的道路上风风雨雨走过了几十年,生活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他的青少年时代,抗日的烽火已燃遍中华大地。为了上学,虽颠沛流离,学无定所,他还是执着地随着学校的不断迁移经历了漂泊的求学生涯。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因不满国民党挑起内战,与几个同学几经周折终于冲破了国民党的封锁,到了苏北解放区。他为何投身革命?是为了追求革命的真理。到了晚年,他还是勤于阅读。由于情感经过岁月的沉淀,在阅读上比年轻时更显成熟。既不会一经碰撞便迸发出思想的火花,也不会轻易掀起感情的波澜,而是细细咀嚼,深深思索,体悟日深,以史为鉴,以人论世。倾注于笔端的是,寄望人们能正确运用真理,从而给党、整个国家和全体人民带来永恒的利益!由此可看出:他退而不休,老有所思,老有所悟,一旦悟出了有价值的、符合时代需要的真知灼见,便凭借自己惊人的记忆力,把对往事的追怀和对现实的感悟落墨成文,笔耕不断。正因为他坚持不懈地追求真理,不仅手不释卷,居然还天天上网。近日,他又加入由作协离退休人员组成的微信 “青松群”。平时见面,或互通电话,他经常会提及网上的一篇文章颇有见地,某家杂志的文章观点鞭辟入里,很透彻,值得一读……可见,人虽老了,求知的欲望却没有丝毫减退。
在《杂感与杂忆》中,每一篇文章的字里行间所流露出来的都是朴素无华的真情实感。所思所想,真情洋溢;所议所论,真话倾诉;所企所盼,真心期许。全书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就是一个字:真!
唐朝诗人李商隐曾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诚然,一个人在生命旅途上都会步入枯藤老树、人老珠黄的晚景,极易出现心理上的消沉或得过且过。朱自清却认为,这样未免太过悲观和伤感,便写出“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自勉。这两句诗,也可以说是张军晚年心态的最好写照。他断无“夕阳西下”之恼,也无人到“黄昏”之伤感,反倒保持一种达观的心态去排除疾病的困扰,用“读书为乐”“握笔明志”这一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生活方式,填充思想上、时间上的空白,安然步入“何须惆怅近黄昏”的境界。
至此收笔,权且作为谨敬奉而作的序文,借抒心曲,并衷心祝愿老而弥坚的前辈,继续通过读书和写作,不断丰富自己的生活,迸发出更加炽热的生命火花。

张军(右一)与作者(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