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画巨幅爱无涯 记马烽、孙谦、朱丹、李凖、黄胄、杨履方、肖马、韩美林的一次聚会

小画巨幅爱无涯
 记马烽、孙谦、朱丹、李凖、黄胄、杨履方、肖马、韩美林的一次聚会

肖马带回来一幅画,画的是动物,因别出心裁,引发大家观赏。在人们心目中,狐狸通常是狡猾、奸诈的小动物。画中狐狸的神态天真无邪,像孩子般稚趣活泼。大家问肖马,谁画的?肖马说:“韩美林。”

韩美林原是中央美术学院高才生,毕业后,受安徽省文联主席赖少其之邀来到安徽画院当教授。“文化大革命”的红色风暴,迫使韩美林被下放到省轻工系统,继而又被调到淮南陶瓷厂当美工。后来韩美林的一个学生揭发他,说邓拓曾经为韩美林的画作赋词一首;韩美林曾经为田汉的《窦娥冤》搞过装帧设计,这样一来,他就被视为“三家村”的 “黑爪牙”、 “四条汉子”的“走卒”,他的问题也就成了淮南的“第一要案”,他被打成黑帮分子,受尽酷刑和凌辱,甚至他心爱的卷毛小狗“二黑”,也被打断了脊梁骨。

听肖马讲述了韩美林的坎坷人生,大家不但同情韩美林,也更加理解画中的小狐狸为何会被画得那么可亲可爱。肖马说,尽管韩美林受尽折磨,他却更渴望在冷酷的社会中看到爱,即使是一丝温柔,在野蛮肆虐的现实中也会温暖人心。他相信只要有爱,就有力量。

大家被韩美林不懈追求美的情怀深深震撼。李凖不无感慨地说:“在这胆战心惊的岁月,每天能看到充满爱意的小生灵,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几天后,肖马带着韩美林来到招待所。他虽已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却童心未泯,热情率真。一看他自带笔墨和道林纸,就知道他乐意为大家画画。

看他作画,他手法的神速令人拍案叫绝,线条的高低横斜、曲直细粗、浓烈淡雅,收放有度,墨韵强烈;他画面上的形象组合,不是靠造作,而是靠智力与眼力的巧妙结合,他笔下的狐狸,造型别致,没有一个是重复的,有跳跃、有机灵、有窥视……千姿百态,但都是美的创造,满目生趣,他一口气画了二十几幅,我们每人获赠两幅。

马烽啧啧赞叹:“落笔神速,挥洒自如,柔美尽显!你是在用生命进行创作。”

肖马由衷地说:“这些快乐的、淘气的、调皮的小狐狸,仿佛有了人性,用那会说话的眼睛告诉我们:人与动物,都是好朋友。”

杨履方若有所思地问韩美林:“你的画告诉我,这个世界除去残酷的斗争之外,还有爱和友情。那么,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怨恨?”

韩美林不无感慨地说:“我经历了九死一生,人妖颠倒的现实使我认识到当人变成野兽,比真正的野兽还要凶恶。”他放下手中的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说:“不过,生活中并非到处充满着血腥味,怀抱赤诚的还是大有人在。我至今还没有被‘解放’,有人并没有嫌弃我,瞧不起我,白桦就伸手拉我、拽我,为了推荐我,带着我在京城拜访了二十几位名人画家,一次又一次地展示我的画作。在贺敬之、柯岩的家里,他还让我当场作画。不仅如此,他还为我撰写了《心中并不缺少爱》一文,给了《人民中国》。这是现在唯一一本对外宣传的杂志,有英语版、日语版。这样我就认识了《人民中国》的记者韩翰。韩翰又把我介绍给肖马认识。肖马也是一个热心人,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他跟白桦一样,也在北京的文艺界到处为我奔走呼号。他先给朱丹看了我的画。朱丹一看我的画就要见我这个无名小辈。那天,朱丹还把版画家莫测请来相聚。”

李凖插问:“你所指的朱丹是不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

“正是他。”韩美林一脸肯定地回答。“你仇视野蛮,想用动物来呼唤爱心。好!”韩美林兴奋地复述着朱丹对其人其画的欣赏。“他嘱咐我要多画一些给他和莫测,表示在京的画家,能送的他都要一一给送到。”韩美林说到此处时,双手像绘画般舞动着。

李凖说:“朱丹是个热心人,爱才如命。前天我还和他在一起。若早知肖马与他相熟,那天也会约肖马同行。”

杨履方说:“肖马告诉过我,他画的油画《大别山农民起义》入选中国军事博物馆,第一个投赞成票的就是朱丹。”

肖马补充说:“65年,我到北京去看望他,把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哨音》赠送于他。他高兴地立即翻看起来。才翻了两页,他突然把书朝桌上一扔,气得在椅子旁转了两圈,然后指着书余怒未息地说:‘我以为你送给我的是画册,没想到是小说。肖马啊肖马,你是一个画画的人,骨子里、血管里全是画画的细胞,你啊,不该舍本就末……’他惋惜地一声长叹。”

李凖笑言:“原来你俩之间还有这码子事。朱丹确实是一个识才爱才惜才重才的艺术家。”

韩美林说:“对,那天他仔细看了我带去的几十幅画后,对我就像老友重逢,一见如故。从他家出来,我对肖马说,这些年,我尝够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到了北京,做梦也没想到,碰到的尽是好人。今天,肖马又把我带来见大家。你们在文坛上都是受人尊敬崇拜的作家,却对我敬若上宾,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至于我所受过的摧残、遭受过的非人道的苦难,我能不冤不恨?不过,没完没了的冤恨只能让人的心胸变得越来越狭窄。我是画画的,要想画出几幅像样的画,应该多几分爱,少几分恨。”

马烽赞赏地一挥手,说:“这话中听,言为心声。也许你的苦难,最后酿成的是蜜。”

孙谦颇有见解地说:“爱能酿成蜜,爱恨交加也能酿成蜜,倘若能用爱来化解恨,那么酿出来的蜜也许会更加甜、更加醇香。”

杨履方附和着说:“刚才听了韩美林和小狗的故事,看了他画的那么多可爱的小动物,我就想,动物虽有兽性,但也有可能与人类建立相通的感情。”

李凖感叹道:“今儿听了韩美林的故事,我更加深信不疑,人与有些动物可以建立友好的感情。对作家、画家来说,这种人兽相处的感情,无疑会激发作者的创作激情。韩美林画的小动物,使我想起了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李可染的牛、吴作人的鱼、黄胄的驴。这几位大师真是爱得深切,画得灵动。但是有一点,他们都是经过长期的静观默察,对动物的各种习性熟稔于心,才激发出了别有洞天的感悟。齐白石画的虾,虽看似粗略几笔,都酷似毕肖,就像活的一样。齐白石从小就喜好在家前的小河里钓虾,甚至赤足下水与虾嬉戏。他深知虾的习性,也凭借自己的灵性,没有着墨一点一滴水的氛围,却给人一种虾在水中跃然游动的神态,这全仗他高超的艺术造诣。寥寥数笔就能勾略出虾壳的质感和透明度,还独具匠心地画出了虾身的起伏角度,用浸润之色更显虾体晶莹剔透之感,可以说是高度提炼的传神妙笔。”

马烽说:“李凖讲齐白石画的虾,使我想到黄胄的驴。有评论说,黄胄画驴的功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何以会出神入化?这和他的人生经历有关。黄胄童年时就爱家乡的小毛驴,48年参军入伍后在西部多年的写生生活,常以驴为脚力,使他更是爱驴、画驴。‘文革’期间,他被打为‘黑画家’,被扣上‘画黑画’的帽子,分配去喂驴、磨豆腐,这样一来他和驴结下了不解情缘。”

韩美林补充说:“黄胄曾在莲花池的劳改基地喂毛驴、卖豆腐,与毛驴朝夕相处,一晃就是六年。要使唤这畜生拉磨盘碾磨豆腐,先得喂养伺候好它;喷香的豆腐装上板车上街去卖,还得靠它使劲。用它、呵护它,这对人畜长期厮混,自然日久生情,也使黄胄对毛驴的形态、习性有了较深的了解。每次卖豆腐回来,都会路过一个小酒馆,有时候黄胄就拖着疲倦之身进去喝两杯,那毛驴每次路过酒馆都会主动停下来,让黄胄喝酒暖身,等黄胄喝罢,再把黄胄拉回家去,走到门口有时候黄胄在驴车上睡着了,那驴就将车辕蹭在栏杆上,等着黄胄醒来卸车。这头毛驴,与黄胄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情谊,让黄胄感到了人世间的温馨。所以黄胄发自心底赞叹道:‘平生历尽坎坷路,不向人间诉不平。’”

李凖加了一句:“他还说,‘心中有爱,笔下丹青才真实’。”

几位前辈作家从韩美林的画谈到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对我来说字字入耳,句句经典。他们使我从朦胧中顿悟,这和诗人写诗一样,借物抒情。为了能够多听听他们的高见,我就小声小气地挑起了话题:“从你们的谈话中,我意识到,画狐狸也好,画驴子也好,其实是现实立意的一种手法。去年我看到马烽老师怀着悲愤的心情画海棠花,其实是在寄托对周总理的怀念!”

韩美林惊喜地说:“马烽老师也对海棠花情有独钟?!”

马烽笑着说:“在西花厅的海棠树旁,我们几个作家曾经围着周总理留下了合影。我画海棠花就如见到了周总理。以画抒情,何止于我?孙谦、肖马一高兴,指端也会蹦出个山水花鸟的千姿百态。李凖、老杨挥毫泼墨颇见功力,可以说他俩的字颇具大家之风。不过话说回来,正如小曹所说,写这画那,无非是借物抒情。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吴作人的鱼、李可染的牛、黄胄的驴,他们都以一颗大爱之心对待动物,所以信手挥来,就能画出它们惟妙惟肖的形态,画到它们的精神里去。”

杨履方说:“马烽所言极是,画家创作出许多人见人爱的动物,无疑也彰显了画家本人的艺术情怀。我觉得,写也好,画也罢,只要创作自己喜欢而又有益大众的作品,自己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肖马深有所感地说:“中国水墨画,自古至今,多以翎毛走兽为描绘对象,这恰恰和传统诗歌有共同之处——借物寓情。美林众多温顺可爱的小生灵,个个造型准确,神态各异,简括传神,独具神韵。这些艺术形象,看起来是一个个动物,实际却写人,看起来是表现动物的性格特征,实际却是体现出人的某种精神。有的虽然没有直接或明显的寓意,主要是以对自然美的揭示,给人以高尚情操的陶冶,但这依然是作品的‘意’。”

李凖忆起前日去黄胄家小聚的场景,说:

肖马说得对,美林有些小动物,真可谓无意有意之间,成了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面对邪恶,人们需要更多的爱。前天,我和朱丹去黄胄家小聚。黄胄问我在写什么剧本,我说在写《大河奔流》。我简略介绍了剧情,着重强调,我在剧中描写了周总理来到黄泛区的情节,如果能够拍摄,这将是银幕上第一次塑造的周恩来的艺术形象。我和导演谢铁骊商定,一定要把周恩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大爱情怀写好拍好!话音刚落,黄胄奋袂而起,惊喜地大声叫道:“英雄所见略同。这也是我一直在酝酿、思索时间最长的一个艺术形象!”

朱丹问他:“你要画周总理?”

“要画,一定要画。”说完,黄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见他如此激动,我和朱丹都问他何时下笔,他咂咂嘴说:“我构思来构思去,还没有找到一个形神兼备,能表现其气质的最佳形象。我已画了几百张小样,等画到上千张各个角度的形态……”

“一旦情满胸膛,下笔如神。”

黄胄用肯定的语气说:“是的,我将全力以赴,能否如愿以偿,心中还没有把握。不过,我现在脑子里转来转去都是周总理的各种音容笑貌。”

朱丹夸赞道:“真是苦心孤诣,十年磨一剑。”

“即使真的要花十年工夫,我也一定要尽善尽美地画出我心中的周恩来。”

朱丹紧跟着说:“你的这种心情我们可以理解。说来也奇怪,这两年,我自己对周总理的惦念也是经常梦牵魂绕,白天打瞌睡也会梦见周总理。”

黄胄说:“看来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周总理讲的那句话,‘干吗不让他画画?’动不动就在我耳边震响、心里回荡。”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

“是总理的秘书告诉我的,周总理对我作为国礼所画的《奔腾急》《巡逻图》一直很欣赏。有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外宾后,周总理指着表现少数民族情谊的《载歌行》,问文化部的领导:‘现在黄胄画的毛驴比真毛驴还贵呢,干吗不让他画画?’”

“就是这么一句很随意的发问,使我的处境立刻出现了转机,我很快被调回北京。后来我得知是周总理过问了我的处境,激动得一夜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地想,我还在劳动改造,周总理知道!我在画驴周总理不但知道,还知道我画的驴值钱,已经名扬海外!他责问文化部的领导‘干吗不让他画画?’,何尝不是解我于危难之中啊?!我这个人,从来不说过头的话,但是我不得不说,对周总理我感激涕零。一开始,我不过想表达对周总理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崇敬。随着他老人家这几年力挽狂澜,备受非议、责难,我又看到全国人民对周总理情深义重,我的创作构思一变再变。现在,我的构想已经基本定位,画意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听李凖讲述到这里,我便问:“那画面——”

李凖两眼放光,兴奋地说:“他要画出全国各族人民都爱戴的周总理!”

马烽脸上浮起惊喜的笑容,说:“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黄胄心中有爱,他画的周总理,在情感内涵和思想内涵上会具有格外深刻的历史感。”

杨履方沉思着说:“我在想,黄胄将会用什么样的笔调画出对周总理的爱戴?意大景小,必然会弄巧成拙,成了抽象的呼喊;感情至上,一味情溢纸面,难免虚无不实。我想,这幅画,难就难在,用什么样的造型能够与当代人产生情感交流,并且能够迸发出共鸣。”

韩美林说:“黄胄是当代最具首创精神的中国画家之一。在中央许多国务活动的场所,都有他创作的大场景巨作。他的这类作品都以场面的恢宏、人物的生动和水墨写意与重彩相结合的笔墨力度而获得好评。所以我相信他笔下呼之欲出的周总理,一定是亿万个灵魂对一个灵魂的赞叹!”

孙谦说:“有一次我到中南海紫光阁开会,在大厅看到黄胄画的《欢腾的草原》,我被他以画笔歌颂草原的美、歌颂勇敢的牧民的大场面构图所震撼。他笔力雄健,善于驾驭众多人物,画得气势磅礴,我深信不疑,他在创造周总理这一艺术形象时,一定会落笔成金!”

肖马说:“今天真有意思,从韩美林动物画的小爱谈到了周总理的大爱。大家的所思所想,表现出对于黄胄会怎样创造周总理的艺术形象非常关心,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往深处想的大题目。古人对画兽有这样的说法:‘凡画兽固须形神认真,不至画虎类犬。又不徒绘其形,必求其精神筋力,盖精神完则意在,筋力劲则势在。’记得有一次听傅抱石谈怎样画黄河,他说:‘难啊,太难啦。笔墨浓淡、张扬不羁,多一笔嫌多,少一笔不够,弄得不好就会似是而非,画成长江或太湖。’所以从现在开始,对黄胄画周总理的巨幅画作,我是翘首以待,期盼能翰墨生辉!”

“中!” 李凖大声说完了这个字后哈哈大笑,“其实各位都是爱之心切,才会情满青山、水漫江河。我先给大家透个风,虽然没有征得黄胄的同意,不过先说给你们听听也无妨。他啊,为了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各族人民对周总理的大爱,已经把画题定为《鞠躬尽瘁为人民》!”

肖马用肯定的语气说:“爱是生命,爱是摇篮。不管是小爱还是大爱,都会因爱而创作出绝世佳作!”

1978年1月8日,为了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黄胄给全国人民献出大型水墨画《鞠躬尽瘁为人民》。

1979年4月,当时只有41岁的韩美林,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他在首都的第一次个人画展。1980年9月,韩美林带着200余件作品,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举办画展,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中国画家在美国举办的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