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年月、籍贯、个人简历、社会关系……一项一项,晓苏终于填完了所有的表格,吁一口气,存在U盘里,拿到校门口王娟的店里打印。王娟正教店里新来的女孩用绘图软件呢,看见晓苏来了,让女孩给伍老师打印,她自己一边轮流在另外两台电脑上忙活,一边跟晓苏寒暄。她腿细脚小,臀部以上却突然圆润,把一件小西服撑得炸开来,西服上五颜六色的印花似乎就要尖叫着、四散逃离那艳粉的底色。晓苏为这联想觉得对不起王娟,虽然多年没有交集,但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

她把目光从王娟身上移开,开始漫无目的地上下左右打量这间文印店。突然,她的注意力被脚下废纸箱里的一张照片吸引了。这张照片明显是一张打印表格的一部分,表格在纸箱底部,可是偏偏就从两摞废纸的缝隙中露出这张照片来。这种头发紧贴头皮全部掠到脑后的免冠照片对女人特别不友好,一般人照出来要么表情僵硬,要么骨相奇突,要么就双耳招风,可是这张照片上的人却出奇地漂亮。晓苏忍不住费力地扒开山一样的废纸,从两山之间的峡谷中起出那张表格仔细端详。

那真是一张美人的脸,整体看起来与年轻时的胡茵梦有三分像,但比胡茵梦美得更浓烈、更令人过目难忘。中英文双语的表格,中文是繁体字,内容好像是申请婚姻移民,名字是“黄琉璃”。晓苏忍不住赞叹出声:“世上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人啊。这个黄琉璃,她是谁呀?”王娟回头,见晓苏拿着那张表格,笑道:“哈哈,认不出来了吧?你再仔细看看。”“难道我认识?不可能。”晓苏再看,这人美得太出挑了,实在无法与自己记忆中任何一张熟悉面孔对上号。但当她看到曾用名一栏里“黄柳丽”三个字时,记忆被瞬间唤起:“小学同学里有个人叫这个名字来着,但是……”“就是她呀。”“啊?”晓苏太震惊了,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张照片和记忆中那个黄柳丽联系起来。王娟有些兴奋:“吓坏了吧?没想到她后来长成这样了吧?老实说她第一次走进我的店,我也完全没把她认出来。”

晓苏自认为智商一般,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记性好,她记得学龄前所有玩伴的名字、长相,幼儿园、小学同学就更不在话下。当她大学毕业回到这个厂办中学教书,第一次在校门口遇见王娟,就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要知道她们最后的见面是在近乎十五年前,小学一年级。可是这个黄柳丽——如果真是同一个人,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晓苏记忆中的小学同学,准确地说是学龄前玩伴黄柳丽,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她一头狗啃过一般的短发,一看就不是出自哪怕最便宜的理发店之手。饶是头发短得像小男孩,晓苏仍然记得不止一次,王娟或者别的小伙伴从她颈后摸出雪白、肥胖的虱子,而黄柳丽也只是尴尬地笑笑。

这样的黄柳丽,小伙伴们之所以还愿意跟她玩,是因为她有几样“绝活”,一个是愿意做小伏低,跳大绳愿意甩绳子,打沙包主动扔沙包,拍皮球愿意捡球;别人挤对她,故意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她身上有味道,她也憨厚地不计较。另一个现在看来是某种天赋:小女孩们喜欢自编自演一些“剧”,内容有时候是妈妈和孩子,有时候是医生和病人,有时候是老师和学生。无论分给黄柳丽什么样的角色,她都能演得惟妙惟肖。晓苏清楚地记得,有段时间大家总让她演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小姑娘们已经朦胧地有点懂事了,都羞于演这个角色,可是黄柳丽就很大方。她往那巷子深处、不知谁家堆在路边的水泥预制板上一躺,捂着肚子、分开腿,压抑地低声呻吟、惨叫,痛苦地翻身,那表情、那语调,看在小女孩们眼里,真是绝了,电视上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啊。让她演一个瞎子,她就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子不动,眼神也没有焦点,一只手拄个棍子在前面探路,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无助地摸索,脚下步子迟缓而沉滞,活脱脱一个盲人,把大家都看呆了。那时候大家都不说普通话,连老师上课都不怎么说,但是不知为什么,大家演戏玩的时候却要说普通话,自己也知道说得不好,自嘲为“彩色普通话”;只有黄柳丽,也不知她怎么弄的,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因为这些,大家虽然有些嫌弃,但始终没有抛弃“丑小鸭”的她。

现在回想起来,黄柳丽即使穿戴如同乞丐,那眉眼,那轮廓,也仍然是不难看的。但那时候,大家认为长得漂亮的是那种穿粉色公主裙、白袜白鞋、五彩皮筋扎小辫的小女孩,谁会把邋里邋遢的黄柳丽和“漂亮”联系在一起呢?那时候,谁会想到黄柳丽将来会长成一个绝色美人呢?晓苏盯着那张证件照看,和记忆中黄柳丽的脸反复比对,最后只能承认:“没错,就是她,而且是天然的,没有整过容。天哪,她怎么能长得这么漂亮呢。”“大头照就算漂亮了?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现在的真人!”王娟突然想起什么,“等着,我好像还有她别的照片。”她站起来走到店里唯一的文件柜前,蹲下来在最下面一层抽屉里一通翻找,找出三张放大的艺术照递给晓苏,“她说照得不好,让我帮她放进碎纸机碎掉。我觉得太好看了,比明星照都好看,没舍得全碎,偷偷留下几张。”

一张穿着棉布旗袍、拿着折扇的民国风写真;两张结婚照,西服、婚纱的一张,状元袍、凤冠霞帔的一张。晓苏的注意力全在黄柳丽,不,现在应该说黄琉璃身上,只感觉她的先生好像是位中年人。那是一种太过耀眼的美,完全令人移不开眼睛;不是因为艺术照,不是因为化妆。晓苏是语文老师,随着目光在照片上一寸寸移动,她脑海里净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腰若流纨素”“清辉玉臂寒”这类句子。过了很久,晓苏才回过神来,又想起小时候的黄柳丽。造物太过神奇,那对总是眼神闪烁、神情讨好的眼睛,是怎么变得这样顾盼生辉、眼波欲流的?那总是仿佛结着一层黑垢的脸色,是怎么长成这白得发光、吹弹得破的皮肤的?最关键的是,美人儿全身上下那种自信、舒展,仿佛天生就是万人宠爱的公主,哪有一点小时候的影子?这点石成金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黄琉璃小时候的境遇不是一般的糟糕。她和晓苏、王娟都是国营大厂的子弟,住在同一个厂区的家属院。当时家属院里年龄相当、经常一起玩的女孩子有六七个,其中她们三个同年,一起上了厂里的小学,是同班同学。从晓苏认识黄柳丽的第一天起,她就形如流浪儿。厂区是一个熟人社会,黄柳丽的故事,这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母亲去世了,后妈十分凶悍,又生了个弟弟;在后妈的挑唆下,亲爹看见她就想揍她。黄柳丽睡在家里的狗棚里,与狗为伴,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好有个出嫁不久的小姑,许她三天两头去蹭饭。因为街道办事处三令五申,厂办学校又免她学费,才勉强没有失学。一年级上了一半,晓苏的爸爸调去另外一个厂区,与这一个隔着大半个城,妈妈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家里就退了原来的筒子楼房子,到爸爸的新工作地点重新申请房子,全家搬过去,晓苏也转学了。所以黄柳丽也好、王娟也好,所有那一群女孩子后来怎么样,晓苏就不知道了。

当晓苏今年毕业回来进了厂里的中学,当年的小伙伴早已风流云散,在校门口遇见开文印店的王娟已属意外;至于黄柳丽,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大家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她来。

晓苏的惊艳完全在王娟意料之中:“要不是亲眼见过,我也不相信。去年的事了,她回来办结婚,在我这里打印了好多材料。她认出我这个发小,还送我东西,请我吃饭。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小时候那样一个人,后来能长得那么漂亮呢?又有谁知道她能嫁得那么好呢?”晓苏问:“之前你和她也没有联系吗?”“能有什么联系?她初中上了一年就退学了,然后就去南方打工了。什么地方敢雇用童工,还能挣到钱寄给家里……不敢想象。”晓苏很不习惯王娟说这话时那种暧昧的、意有所指的调调,微微皱了下眉。王娟没察觉,继续压低声音说:“那个男的我也见到了,比她总要大上三十岁吧。据说,早几年就住一起了,去年琉璃到了结婚年龄才结婚的。”晓苏笑笑,一式三份的材料早就打好了,她拿了材料,借口学校有事,付了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