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如中师毕业的时候,已经拿到了自学考试大专毕业证;工作三年后,在她二十一岁那年,又拿到了自考本科学历,此时她那些正常上大学的同学还有一年才能本科毕业。在县里,清如的学历算是已经到顶了。中心小学甚至没法采用清如的本科学历,因为大专学历对应小学一级教师职称,再往上就是小学高级教师,而高级职称一般与学历无关,只和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这些职务有关。所以在县里,一般来说,当小学老师大专学历就到顶了,清如也是这个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有本科学历的教师。
自学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清如该做些什么呢?她打小的梦想是当作家,中师时在校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拿到本科学历又无人可以谈恋爱的清如重新开始写文章、投稿。散文很快在县报、市报上发表了,然后,她写了第一篇小说,故事是讲一个师范大学毕业的县城女教师的奇葩相亲经历,她遇上形形色色的男人,有的是官迷,有的是大男子主义者,有的是财迷加吝啬鬼,有的是不学无术的伪文青,有的甚至是以上几种类型的混合杂交品种。最后女教师对县城的男人绝望了,她决定辞掉公职,去省城的私立中学。这篇一万多字的小说,很快在市文联的刊物上发表了。
受到鼓励的清如接着写了第二篇小说,讲一个读初中的女孩,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后妈又给她生了一个妹妹,虽然生活在后妈的精神虐待和物质苛待之下,但她一直保持着精神上的独立和骄傲。因为她爱阅读,阅读让她看到外面的世界,她相信她是属于那个世界的,而后妈只能存在于当下的世界中。直到爸爸和后妈一道做出了不让她上高中而是上中专的决定,她终于崩溃了,因为那意味着现实中她永远也去不了远方了。崩溃之后,她发现阅读仍然是她隐形的翅膀,可以承载着她在精神的世界中漫游。在经历了四个月的漫长等待后,这篇小说在省作协的刊物上发表了。这更加坚定了清如写作的信心,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精神上的出路——看见小说发表,就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意义和安慰。
一转眼清如已经二十五岁了,有一天下午,学生放学了,学校的晚饭还早,老师们围坐在院子里聊天,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清如这里,一位刚刚结婚的女老师嘴角带笑说:“清如真是咱们的才女啊。可是你的文章发表在杂志上,现在也没有人看那些杂志。如果不是经常看见你收稿费和样刊,我们也不知道啊。还不如那些发表在市报、县报上的,那些报纸是从校长到县长都会看的,你说是不是?”清如听了,微微一笑。
清如当天晚上就写了一篇三千字的散文,记述了她与山里小学生之间的几件温暖小事,写得很轻松,写完又觉得好笑,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经不起别人两句奚落,但既然已经写了,清如第二天还是把它投出去了,这次是寄给省报。
结果给省报的投稿遇到了一些波折。在一个将雨未雨、气压低沉的下午,清如烦躁地把刚写了个开头的稿纸团成一团扔进字纸篓,拿起手机打了省报副刊部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清如不甘心,重拨,这次有人接听了:“您好,副刊部。”清如定了定神,尽可能克制地说:“副刊部是吧。我是给你们投过稿的作者。我先后投了五篇,通过邮局寄信、直接发邮箱的都有。快半年过去了,没有一篇有回应。我不是说你们就该用我的文章,而是如果你们不用的话,能否通知作者一声,以示最起码的尊重?不要多,就回复‘退稿’二字就行,可以吗?比如我写了一篇影评,如果能及时知道不合适你们,我就可以投给别的刊物,不用等到电影下线后无处可投。这样可以吗?业余写作不易,每一篇文章都有成本,希望你们能体谅。谢谢!”
对方很有耐心地听清如发泄完,柔和而沉着地说:“对不起,首先我为我们的疏忽抱歉。我们的来稿量很大,可能有时没能做到及时退稿。请问您的姓名?您的稿件是什么时候发出的?我们马上处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有如夏日林间的风,又有水一样的柔韧力量,清如的火气、烦躁下去了大半。她回答了对方的问题,还是有点不放心,下意识地问了对方“贵姓”,那边非常有礼地回答“免贵,姓浦”,清如这才满意地挂了电话。姓浦——清如心念一动,找出省报,在副刊版面上看见“主编 浦志修”几个字。
到了傍晚,清如就收到了对方的邮件。是浦志修用私人邮箱发出的,全文是:
何清如老师:
您好。对于我们在处理您稿件上的延误,再次对您说抱歉。五篇稿件我全部看过,除了其中的影评因为电影早已下线失去了时效性以外,其他都很好,也适合我们版面的风格,将间隔着采用(因为不能连续刊用同一作者的文章),请您放心。很高兴又发现了一位有才华有灵气的新作者,以后再向我刊投稿,发到投稿邮箱的同时可通知我,我请同事们及时查看、采用。这是我的私人邮箱,此外留下我的手机号,可发短信、打电话给我。
祝好
浦志修
即日
清如看着看着,嘴角上翘,笑容一点点溢上来。
如浦志修邮件里说的那样,何清如的四篇文章以一个月一篇的频率发表在省报副刊上,接下来是第五篇、第六篇……在这个过程中,她与浦志修的私交也越来越密切。第一次,她只是在发送过文稿之后发个短信给浦志修,浦志修简短回复“知”。后来浦志修会告诉清如他在外地开会,已通知同事查收;出于礼貌,清如会回复:“多保重。”浦志修很快回复:“出短差,明天就回来了。”清如便回复一个笑脸。
后来两人加了QQ,南山小学没有网络,清如只有周五晚上回县城到网吧才能上QQ,然后她发现浦志修给她留言了,说的是刚到她所在的那个市出差了,想给她打电话的,想了想还是没好意思。后面配了个害羞的表情。清如马上回复:为什么呀?怎么就不给我一个做东道主的机会呀。下次再来一定要告诉我啊,不然生气了。配上一个“哼”的表情。
到了下一周的周五晚上,回到县城,清如便去网吧,上QQ,浦志修果然已经回复了:好的,一定。又以离线文件发来十多张照片,拍的是他刚刚发表在全国最高文学刊物上的一篇小说,封面、目录以及正文。何清如保存了图片,放大,一页页细细地看过去,讲的是一个大学教授与自己女学生的婚外恋故事,结局是教授无奈离开了女学生。俗套的故事,却被以小说家的敏锐、非凡的写实功力写得情真意切,哀感动人,看得清如落下泪来。她擦去眼泪,细细地写了两千字的读后感,发了离线文件给他,又将那些图片拷进自己的U盘,删掉网吧电脑上的,离开。
又一个周五晚上,何清如来到网吧,QQ一上线,小企鹅就叫个不停,浦志修的头像闪动,清如发现发给浦志修的读后感已经被接收了,与此同时对方发来一句:你来啦,以及一个调皮吐舌头的表情。一看时间居然就是此刻。他在线!清如喜出望外,发出两个字:嗯哪。浦志修发来一段话:感谢你那样细致地读我的小说,且领会得那样透彻,有你这样的读者是写作者的幸运。清如说:是你写得好,没想到男性作家写情感,也能写得这样细腻、深刻。浦志修说:故事是有原型的,是我的一个朋友……
两人就这么聊着,从各自的作品聊到了各自的生活。清如第一次发现,自己似乎天生适合网聊,她把从书里看来的那些有趣的句子、情节,平时无人可以分享的内容,无人可以接得住的梗,全都抛给浦志修,而浦志修不但全部妥妥地接住了,往往还抛回更有趣、更有回味的料。清如从未与一个人聊得这样开心过。
时间过得惊人地快,仿佛才在网吧坐下一刻钟,墙上的钟却已经指向了十点。清如刚有点踟躇,对方发来一句:对了,你在哪里上网?清如回复:网吧。对方说:那么赶紧回家吧,安全要紧。清如慢慢地打出一个“嗯”。对方发来一个再见的表情。清如退出QQ,结账,出了网吧。
夜晚十点多的县城街道几乎空无一人,路灯昏黄,夜风吹得人全身发凉,清如裹紧风衣小跑了起来。
回到一个人的家,打开灯,一室暖黄色的灯光下,是清如的书桌和书、墙角婆娑的绿植,里间是卧室,墙上挂着清如喜爱的无名画家的画。这间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是清如的壳,只要回到这间屋子里,清如就由衷地感到安全、安心。
短信响起,是浦志修:“到家了吗?没被妈妈骂吧?”笑容爬上清如的脸:“刚到家。没有啊,我一个人住一套房。”浦志修的电话立刻打进来,声音带着笑:“不会吧?你个小丫头,父母怎么舍得你一个人住?”清如笑而不答。浦志修转移了话题,提醒清如要锁好门窗,注意安全。清如一一答应了,又问浦志修为什么还在办公室,他说:“加班啊。”清如就笑了。浦志修也笑:“以加班的名义聊天啊。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家了。”清如就说:“早点回去,注意安全。”“那么,晚安。”“晚安。”挂了电话,清如保持那个嘴角上翘的表情,坐在书桌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从第二天起,浦志修随时给清如发短信,内容不过是“吃饭了没?”“明天出差到上海,好烦出差。”清如一条条回复,感觉沉闷的生活打开了一扇窗,窗外蓝天高远,和风习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