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亮了,我一步一步走回长乐坊的大杂院,走到我师父那里,问他有没有人找我们去哭灵。当然没有。师父见我那个样子,叹了口气,拿出一个长满霉斑的绿馒头给我,我二话不说,接过来两口吞了。
吞完馒头,有人拍我肩膀,一回头,是买了我房子的王虎。他冷冷地说:“现有一桩好营生,一下便能赚二两银子,你干不干?”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同时听见我师父哀叹一声,退回他屋里,还关上了门。
在王虎说与我听之前,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一种营生。新朝律法甚严,又推崇杖刑,犯错犯罪,小到捐税逾期、打架斗殴、口角是非,大到入室行窃、作奸犯科,都要用杖刑,就是用板子打屁股和大腿。衙役们下手很重,家境稍微好点的人,怕皮肉受苦,就一边使钱给衙役,一边花钱雇人去冒名领杖。衙役们得了钱,才不管手下打的是谁;代杖的多是乞丐,咬牙以皮肉之苦换来银子,总比饿死强。算来王虎还是给我指了一条活路呢。
王虎见我没有拒绝,便张罗主家来见面,主家来了,是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他面前,我算得上羸弱如鸡了,可是稍后我却要代他受杖。主家将我请到就近的酒楼,鸡鸭鱼肉,让我尽情饱餐了一顿。可是想到稍后将要遭遇的,这顿饭,我并没有吃得舒泰。
吃过饭,主家先支了一两银子给我。四十杖,二两银子,事前支付一半,事后再付另一半,王虎做保人。我接过银子贴身收好,就往江宁县衙而去。
午后到了县衙,两名衙役问过话,我照主家交代的一一答了,衙役便吩咐我脱去衣袍,我讷讷地答应了,脱得只剩中衣。一名衙役看着我说:“你是头一回吧?听我的,脱光了,好多着呢,不然有你罪受的。”我虽落魄了,羞丑还是知道的,当下愣着不动。衙役也不多话,将我面朝下按倒在一条长凳上,脚被抬起搁在另一条长凳上,手脚都捆牢,嘴里塞上一块松木。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余光瞥见搁在旁边的刑杖,只比我的小臂略细些,忍不住轻轻发起抖来,渐渐抖得浑身筛糠一般。几个衙役看见了,都狂笑起来。
第一棍落下来的时候,我若不是被捆得结实,几乎整个人弹起来——想过会很疼,没想到这么疼。像被毒蛇猛然咬了一口,又像是被刀子剜下一条肉。第二棍、第三棍落下来,我的身子剧烈扭动,口中呜呜,我想大喊:“我不是李长善,我是替他代杖的!这钱我挣不了,你们快放了我,传他自己来!”但我嘴里被塞了松木,什么也喊不出来。棍子接连落下来,越来越痛不可当,眼泪、鼻涕、汗一齐流下来,眼前模糊一片,我绝望地想,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了。
随着棍子与肉体撞击的沉闷声响一下下的,疼痛依然锐利,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高声说:“打得好!打你个富贵不知乐业!打你个贫穷难耐凄凉!打你个天下无能第一!打你个古今不肖无双!打!打!打!打死你这个羞辱祖先的不肖子孙!”我泪如雨下,泪珠“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我想着这顿打是在替先父,甚至就是替徐氏先祖教训我,我的内心平静了,剧痛中甚至有种重负慢慢卸下的轻松。是啊,活到我这份上的王孙公子,难道还不该被痛打一顿吗?被打死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我终究没有死去。不知过了多久,四十杖终于打完了,衙役们解开我的束缚,我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他们见怪不怪地拖起我,把我和我的衣服扔出衙外。我就俯卧在墙根下,粗重地喘着气,中衣全被血和汗浸透,这会儿黏在身上。有路过的好心人拾起我的夹衫帮我盖在身上。
我在原地躺了一夜一天。到了第二天下午,勉强扶着墙能站起来了,却不知能去哪里。天下之大,已没有我容身之处。想到我代杖的主家还欠我一两银子,那可是血泪钱,这才一步一挨,慢慢走到长乐坊去。王虎见了我,先是说主家的银子还没送来,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往他家檐下直直一趴,衣衫下露出血污一片的中衣来,他家娘子看了急忙掩面,两口子回屋嘀咕了一会儿,王虎就出来把我的银子给我了。
我拿了银子,爬起来走到巷子里买了两个煎饼,站着吃了一个,拿着另一个到我师父家。我把煎饼给师父,又请他找房东帮我续租我之前住的棚屋。师父点点头,许我俯卧在他的草铺上,他自己去找房东交涉去了。
当晚,我又住回了小棚屋。只是这一回,我连点换洗衣物都没了,身上还新添了棒疮。我躺了一天,自觉得伤口略好些,才敢脱去血污浸透的中衣。结果发现那中衣早已与血肉粘成一片,要揭下来便疼得钻心,我狠着心揭一点,停下来倒吸几口冷气,用了大半天才把中衣剥下来,那中衣后面已被打成一条条的。
过了一夜我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烧了一天,黄昏时师父见我一天没开门,便来探视。一看才发现,伤口已经溃脓了。师父叹气,请了郎中来,郎中为我挤去伤口脓水,又取出不少碎布屑来,少不得我又疼出几身大汗。敷了药,又开了丸药,大夫可怜我,只收了我五十个大钱。大夫走了,我这才又昏昏睡去。
棒疮一天好似一天。养伤的时日里,我深觉代杖这营生太过残酷,还是得另觅活路。一个多月过去,棒疮已经痊愈了。二两银子也只剩下不到一两。我自觉已经积攒了些勇气,从此后就做个乞儿,食千家饭,也好过血肉之躯遭这般荼毒。我知道保国公的世子做了城中新贵家的佣人。半年前他跟着他主子出门,穿着短打,走在佣仆队伍中愁眉搭眼、一脸倒霉相,看见我羞得低下头去。我忙也低下头去,怕臊得他更难堪。我还曾路遇定西侯的长孙,他已经做了乞丐,蓬着头跪在贡院门前,身侧放一只破碗,碗中几个铜板、一小颗碎银。路人匆匆而过,无人施舍他。趁他没有看见我,我忙悄悄掉头走了。
昔日轻裘肥马、叱咤金陵的国公世子、侯爷长孙成了佣仆、乞儿,其实我又比他们强在哪里呢?做佣仆好歹不愁衣食住所,做乞丐也算有条来财路,而我那时替人哭灵,已经快要三餐不继了。在我眼中,做佣仆受主人驱使、伺候主人颜色,还不如索性做乞儿,伺候天下人颜色。
可当我来到天桥,面对如织的人流,面对街两边喧闹的市肆,我甚至已经悄悄从袖中掏出藏着的破碗,但膝盖却僵硬着不肯打弯。我跪不下去。怎么跪?我曾是国公爷的弟弟,我高祖是开国功臣之首,就葬在钟山之阴,我现在却要为了半个馒头、一枚铜钱给路人下跪?我冷汗涔涔、发背沾衣,逃也似离了天桥,失魂落魄回到我的棚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