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之前,我不曾识得真正的人间疾苦。

我生下来便是中山公子,是魏国公唯一的嫡亲弟弟。我的祖上是“开国六王”之首中山王。记忆中那些年,我最大的忧愁不过是见落花掉泪、见残月伤心。父亲去世早,母亲对我百般慈爱;虽亦有长兄如父,可是哥哥怜我幼年失怙,又身子单弱,竟比母亲还顺着我。经常一处玩乐的世家子中,数我手头最宽绰,无他,无人拘束我,母兄将一份家私都尽着我也。

那时候,我家在金陵有八九处园子,我每常居处的是白鹭洲上、大功坊旁边的东园。此坊、此园由太祖皇帝为我先祖徐达所建,园子经我高祖姑奶奶、成祖仁孝皇后扩建,此后历代祖先均在旧制上踵事增华,到了我这一代,亭台之精、花石之胜、林泉之幽,已经不让石崇的金谷园了。我也曾游过皇家园林,私以为其天家气象固是恢弘壮阔、无人能及,可是若论精致,我东园倒也不输;逛过北京、南京名公巨卿们各家的花园,更是逊于东园多也。

金陵是帝王州、佳丽地,后来的人大都只知道柳如是、顾横波、卞玉京、陈圆圆这几个名字,其实那时候金陵真是佳丽如云,且大都工诗善画、兼擅梨园、各有胜场。南曲、珠市中哪怕是寂寂无名的姑娘,搁别处都能独自撑起一个院子。我那时尚未成年,加之打小儿家中有姿色的女孩儿也多,于风月之事并无十分兴致。怎奈一处玩耍的朋友亲戚,乃至清客相公们皆乐此不疲,故连我也成了平康常客。

去姑娘们香闺里打茶围是常有的,金陵夏天炎热,一到夏天我就懒怠动,何况论清凉避暑,哪里能比得上我东园临水,凉风习习。于是在园子里攒局,朋友们聚在荷风轩纳凉品茗,请名姬八九人,隔着五六丈宽的碧水清荷,令其中两三人在对面的羽仙阁按筝拨弦、婉转吟唱。那歌声、弦乐穿林渡水而来,格外细致清幽、情怀脉脉。当此时,眼前是名姬、老友、菡萏、清漪,耳边是名曲、仙乐,鼻端是木瓜、佛手的清香,茉莉、珠兰的馥郁,即便是我,也觉如此富贵与闲适兼得,神仙日子也不能超过,浮生实不应有憾了。

即使在甲申年,先帝在煤山龙驭宾天,弘光帝在南京登基,那样撼山震岳的大变动,于我似乎也只与说书人的故事相仿佛。魏国公府依旧。东园依旧。我,依旧。也曾在金陵城内看见饿殍、饥民、乞丐,我命贴身小厮莳花、培木带着散钱,随时周济,饿晕的,给治粥饭;冻僵的,给办寒衣棉被;饥寒致死的,赏烧埋银子给其家人。也曾风闻清军南下,但听上去总是离我的世界太远太远,虚幻得像真实世界倒映在水中的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还来不及去想,这将给我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仿佛万事都有我那强大的哥哥替我挡着,管他谁南下,我还不是在东园里听我的曲、赏我的花。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群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人当中的一个。

一切改变皆发生在乙酉年。五月十五,初夏的滂沱大雨中,金陵城城门洞开,文武大臣在雨中分列左右,文官由礼部尚书、一代文宗钱牧斋领衔,武官则以我的哥哥魏国公为首,雨水顺着他们的纱帽、脸、官服往下流,一直流进朝靴里。这些金陵城往日的权贵们,此刻全都垂着头,静默、颓丧。他们在等待,等待清军将领多铎来接收这座城市,接收他们的忠心,据说这忠心以前是献给大明的。大雨一直下,他们在雨中站成雕像,淋得透湿。天边似有雷声由远而近,远处起了水雾,隔着厚厚的雨帘更加看不分明,但每一个人都悚然而惊,头垂得更低了。那是清军的马蹄。多铎终于来了。

在东园最高处的佛光阁用西洋“千里镜”看着这一切的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打了一个寒战。

一夜之间,我的哥哥魏国公被拘,我仰赖的大树倒了。紧接着家产、家奴全部没入官中,我与母亲两人搬入长乐坊一座过去安置家仆的小小院落。噩耗接二连三,长兄受到拷打,从狱中递出消息,母亲赶忙把最后一点度日的体己也交了出去。但夏去秋来,哥哥还是死了,凶讯传来,老母当场晕死过去,我只会抱着老人家哀哀地哭。母亲好半天才醒转来,叫一声“我那苦命的儿啊”,仍是捶胸顿足哭个不住。

母亲为金陵世勋之女,后又嫁入侯门,一生仆从如云,从未住过这样逼仄腌臜的居所,更不用说如今一个仆人也无、一衣一食都须她亲力亲为;但老人家一直淡然处之,令我不胜感佩。唯有狱中的哥哥令她日夜悬心,哪知终于还是有今日。想到哥哥待我亲厚,又想他从小习武,那样健壮的一个人,定是受了极大的苦楚才去了。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完全无法劝慰母亲,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官府许我们领回哥哥尸首、自行安葬。母亲已经病倒,水米不进、气若游丝,只能由我去领回。狱卒带着我走过昏暗、气味混浊的地牢走廊,两边的栅栏后都是蓬头垢面、披枷戴锁的犯人。我一眼看见两个故人,便不敢再多看,眼观鼻鼻观心,但还是被人认出来,扒着栅栏狂叫我的名字。这地牢里关的全是明朝公卿,新朝拷打他们,不过是要多榨出钱财来,他们最终的下场多半如我哥哥一样,被拷打致死。

终于,两名狱卒停下来,打开一扇栅栏,朝里头的地面努了努嘴。我看到一具尸体,可那不是我的哥哥。他虽然像我哥哥一样身长六尺,可是论体格胖瘦只有我哥哥的三分之一。枯瘦的、芦柴棒一样的尸首。狱吏不耐烦地说“不会错”,我于是俯下身,举起火镰凑近那尸体侧向一边的脸照了照。火镰差点掉在地上,真是我的哥哥。虽然他的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只是骷髅上蒙着一张薄薄的皮,瘦得连上唇都变短了,露出森森的牙齿,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我的哥哥魏国公。

揭开盖在哥哥身上的布,我看见了人生中最可怖的一幕:那具嶙峋的身体从上到下布满瘀紫、溃烂,各种各样的伤痕,生生记录着这身体生前遭受的巨大痛苦。狱吏已经在催我,我机械地往后让一让,他俩抬起那具身体,我跟在他们后面往外走。一路上,我感觉两边栅栏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哥哥的丧事是我操办的。说是我操办,可我哪懂得这些,幸亏隔壁邻居、皮条客王虎出主意,让我悄悄从母亲的箱子里拿出来这个小小院落的房契,由他帮忙去当铺折变了三十两银子,去棺材铺买来一副柏木寿材,寿衣铺买来寿衣、纸扎,请了出殡队伍来唱孝歌。停灵三日后,我将哥哥——大明的魏国公殡在了城南安德门外——已经无力将他葬回祖茔了。

寿材抬入墓道,龙口也封上了,雇来殡葬的人一铲铲将黄土扬起、盖在隆起的墓上,我跪在哥哥的坟前化起了纸钱。火的热度将纸灰腾起,在半空打着旋儿。我眼眶干涩不见泪意,胸中却悲凉充塞,我觉得我不止在为我的哥哥焚化纸钱,也为我自己,为我的家族,为我们的王朝。

自从哥哥离世,母亲的身体和精神彻底垮了,我才知道之前她是强撑着一口气在等大儿子回来。现在大部分时候她都昏昏沉沉地睡着,醒着的时候就用混沌而哀戚的眼神看着我。我忍不住想,她要是不这样多寿就好了,现在活着的每一天对她都是折辱。一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母亲终于走了,我用典当房子剩余的几两银子买了一口薄棺,将母亲——曾经的明朝国公夫人葬在哥哥的身旁。当最后一片纸钱在火中化为黑色的蝴蝶,又被风吹得四散飘舞,我抬起头来,天空灰茫茫的,一只孤雁发出长长的悲鸣。从此世间只剩我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