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天收摊回到家里,发现我的东西都被扔出了大门,扔在大马路上,东一件衣服西一支秃笔。我的房子早已不是我的房子,早就抵押给当铺且“死当”了。邻居王虎出钱赎了回来,现在是王虎的房子了。之前王虎曾三番五次知会我搬出而我无处可搬,现在人家不过强行来收回人家的房子罢了。我默默地捡拾起东西,收在一个青色哆罗呢包袱皮里,无关衣食饱暖的都弃而不取,背上包袱走进王虎家的院子。我求他仍许我在院子里的柴房居住,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个时辰,王虎始终没有露面,可我知道他就在里面。最后还是他娘子叹着气,从窗户里扔出半吊钱来,命我出去租个居所容身。我捡起钱,作了个揖。当晚就在我原来的家——现在是王虎家大门门廊下,铺下一条棕毡,抖抖索索地睡下,前半夜冻得睡不着的时候,看见月亮像一张冷冷的脸,又近又远,这还是我东园的月亮吗?东园的月亮或阴或晴,或圆或缺,有时低低挂在柳梢,有时高高照着一池清波,总是温情与诗意的。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天明我拿着那半吊钱,去几百步外的大杂院,赁了一间仅可容膝的小棚屋,摊开包袱打了个地铺。书画摊是不能再摆了,不能糊口不说,自己写字作画的纸墨、颜料也要钱啊。大杂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有抬轿子的,磨豆腐的,箍桶的,替人杀鸡薅毛的,都不是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位老于头,他是给人哭灵、举灵幡的,我想着这活儿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技艺,哭不出来只需干号便是,不成还有辣椒面帮忙。于是便去求他收下我这个徒弟。他起初不肯,鼻子里往外呼冷气。经不住我不住求他,最后又将我一件半旧的月白潞绸主腰送他作为束脩。他一见那主腰眼睛便亮了,立即收下我做徒弟,还腆胸凸肚地受了我一个头。
恰好过了几天就有人家出殡,师父便带着我去了,到了主人家,换上素白麻衣,裹上孝布,连棺材在哪儿还没看见呢,我便和师父一起拥入孝子群中,拿手盖着脸干号起来。我是真的在干号,师父却真个流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念念有词,又哭又唱,唱的是逝者生前如何上敬翁姑、下慈甥侄,中间爱敬夫君、与妯娌友爱和睦,如今仙逝,从至亲到邻里,如何伤痛欲绝,如何深切缅怀。我这才知道死的是个老太太,可见哪个行当都要敬业,师父终究是师父啊。
时辰到了,鞭炮响起,铙钹齐鸣,两个身穿重孝的人打着引路幡先出,孝子手捧孝子盆紧随其后,八条大汉抬起棺木出门,其余孝子孝女一齐大哭着跟上,有人捧着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我紧跟在师父后面,悄悄地往脸上抹了唾沫,拿起一枝灵幡,一脸戚容地跟在队伍里。偌大的送殡队伍一路撒着白色的纸钱,一直往南,把逝者送到城南的牛首山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号哭,又是种种繁复的仪式,末了将棺材送入墓道,封上龙口,鞭炮炸响中,又痛哭一顿,然后才哭着与众人一起下了山。回到主人家,主人备了筵席,好久没吃过这样的好饭,坐下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临出门前去主人处领了工钱——一百大钱,师父是二百。
回到那赁来的小棚屋,天已擦黑,才觉嗓子嘶哑,但所幸肚儿饱饱。摸着滚圆的肚皮和那一百大钱,心满意足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昨天那顿好饭仍在肚腹间饱着。心里想着这生意果然是不错的,来钱算得容易,但差在不能每天都有,还得寻点别的营生方能过活,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容易吃的饭碗。
这天倒马桶回来走在巷子里,身侧一部青油车经过,我没有理会,车内却有人轻唤:“青君公子!”真是久违的称呼。我一回头,车中唤我的美人乌发垂肩,衬得雪白面孔十分精致。我手足无措,恨不能突然得道,把手中的马桶变没——这副模样实在太唐突佳人了。美人却不以为意,命车停下,小鬟打起门帘,先露出尖尖的弓鞋、云朵般的裙幅,然后美人出来了,亭亭玉立,白衣胜雪。我下意识将马桶藏在身后。美人和煦地笑:“我是秦淮范钰呀。公子不认得我了?”我看着她莲花一般清丽的脸,努力回想,似乎是面善的,但“范钰”这个名字,竟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我只得笑笑,歉意地摇头。
范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像晴空中吹来一缕云翳,但她很快复笑道:“也是,那时在国公爷家出入的姑娘实在太多了,公子哪能个个都记得。”我拱拱手以示歉意。范钰似陷入回忆:“您不记得我们,我们却不会忘了公子。那时公子待我们姐妹们极体贴有礼,酒桌上时时回护,打赏也极丰厚,从不令我等为难。”我再拱手。范钰看看周围杂乱破败的民居:“听闻魏国公殁了,未料公子搬到了此间。今日抄近路赶着去唱堂会,不承想在这里遇到公子,可见合该有缘。”我赧然无语。她对丫鬟点点头,丫鬟走近前,手捧一个荷包,范钰接过看了看,双手捧给我:“过去多承公子照拂,不想今日有幸回报万一。还望公子不要嫌弃。”我深深作揖,惭愧地接过。范钰也福了福,重新登车,走远了。
回到我的小棚屋,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小金锞子,足有半两重。搁在过去,这还不够我听完戏打赏一个小伶人的,可如今就是笔大钱了。我欣喜异常,房租已经拖欠下了,房东娘子——一个戾气十足的胖妇人正嚷着要赶我走呢,这回够再住个一半年的。这位我不记得的范钰姑娘,真是个风尘侠女啊。
举灵幡、哭丧的营生时有时无。自从母亲去后,我每天都在为糊口费心费力。从前不知道人活着就要用银子,而银子是这般难挣的。一年后,我终于交不上大杂院的房租,被赶出来了。
那是一个日光昏黄的下午,我背着青色哆罗呢包袱,来到了秦淮河靠近聚宝门的一处桥下。秦淮河水碧沉沉的,到这里水流变窄,两边河滩平而宽,头顶是桥,好歹可以不受雨淋。我在河滩上铺下棕毡,准备以后便以此为家。到傍晚的时候,陆续来了几个蓬首垢面、鹑衣百结的人,是住在这里的乞丐。他们的到来提醒我,虽然我的脸和衣服暂时比他们略整洁干净些,却的的确确是同他们一样的流浪汉、乞丐了。我是乞丐了。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内心竟出奇平静,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那三个乞丐显然是认识的,互相递了个眼色,站起来,三个人呈扇形向我慢慢地包抄过来,我举起了双手。他们仍向我逼来,扇形越缩越小,我举着手慢慢蹲下,捡起青色包袱抛在他们面前,他们接过去撕开来,一通疯抢,连包袱皮都没给我剩下,这下我是彻彻底底一无所有了,换来他们容许我与他们共享这桥下的方寸之地。
我把我的棕毡挪得离他们远些、再远些,远得都快出离桥顶的遮蔽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怕他们,更因为我受不了他们身上的气味,夹杂着身体油汗味、食物馊味的气味。这气味我在大杂院的空气中就时时嗅到,而他们三个是五十个大杂院,太可怕。我对自己说,即使今天我也成了乞丐,可我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那种味道,绝不。再潦倒穷困,这秦淮河水总是不要钱买的,我每天洗还做不到吗。
天边一轮残月,照得几步之外的秦淮河幽幽的,水面似有一层雾气飘拂。我看着那雾气缥缈地变幻着形状,看得久了就有些眩晕,就这样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了东园。我在紫檀拔步床上醒来,身上盖着杏子红妆缎面的蚕丝软被。甫一坐起,不等我挑起红绡帐,外间就有小鬟说:“公子醒了。”我坐在床边,贴身伺候的紫岚、青霭便一左一右服侍我穿上月白湘绣褂子,外罩雨过天青色云纹宝相花缂丝袍子。我看着多宝槅里那些翡翠壶、缠丝玛瑙盘、蜜蜡佛像、兔毫盏……有些呆呆地出神。透过那槅子,可以看见窗外正下着雾蒙蒙的雨,沾衣欲湿的。新绿叶子得了雨更加绿得盈润,同大片娇艳的杏花、莹白的梨花一起,俱笼罩在这水雾中。
丫鬟绿萼递上青盐,我草草擦了牙,便有小丫鬟用银盆盛了水来,弯腰捧着,绿萼绞了巾帕,服侍我洗脸。洗了脸,梳头的丫鬟红芍已经捧着个黄梨木匣子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我摇摇头说:“先用早饭吧。不知怎的,这会儿饿得紧。”紫岚答:“公子风寒才愈,夫人吩咐今天仍以净饿为主,早饭只有白粥、腌小黄瓜干……”我不等她说完:“我已经大好了,这样清粥小菜的还要闹到几时?照常吃,不,照午饭那样吃。”紫岚笑答:“是。”不一会儿,小丫鬟们手捧菜肴鱼贯而入,胭脂鹅脯、清蒸鲈鱼、炭烤鹿肉、芦蒿炒香干、椒油拌马兰头、酸笋小鸡汤、菊花络蛋花汤、香稻粳米饭、藕粉桂花糖糕、枣泥栗粉糕、松瓤豆沙卷……摆满一桌。我食指大动,正要举箸,突然鼻端一股强烈的油汗味混杂着酸馊味,中人欲呕,我一激灵就醒了。
借着秦淮河水的反光,我看见那个乞丐的脸就凑在我的鼻尖上,眼中一抹馋痨色鬼样淫邪的笑,他湿冷黏腻的手正往我腰间摸索,蛇一般地。我惊恐地叫一声,大力推开他,同时一跃而起,没命地向河岸上逃,身后是另外两个乞丐淫荡的大笑。
我一路狂奔,远远地逃离那座桥,几乎跑过小半个城,直跑到城墙根下才停下来,一手扶着城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狂呕。月亮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我的腹中本没有食物,一口口呕出的全是清水。终于呕完了,我颓然靠城墙坐下,两只冰凉的小虫子顺着脸颊爬下来,掉在地上倏忽不见,又有更多的小虫子蜿蜒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