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半年以来,何清如这个名字和她的文章每月一次出现在省报副刊上,这在小县城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县一中、二中很快通过教育局了解了何清如的情况,得知她有本科文凭后便想借调她。与此同时,县委宣传部也动了借调她的心思。有两位干事专门到南山镇中心小学来,在见了何清如本人,当面确认了省报、市报上那些署名“何清如”的文章真是眼前这个人写的之后,又给她出了一道考题,要求她在一个小时内以“变”为题,写一篇文章。清如抱着玩笑的心态接受了考试。
在学校的会议室,监考的两位干事一边抽烟、一边低声聊天,一旁的何清如用四十分钟就交了卷。两位干事阅了卷,赞叹不已,拿着她的考卷回去向领导复命。过了一周,县教育局就通知中心小学,说收到了县委宣传部的借调函,要求何清如老师尽快到宣传部报到。
校长和同事们看清如的眼光充满了羡慕、嫉妒。谁不想调回县城工作啊,同事中有的人托了无数的关系、花了大把的钱,最终还是调不回去;而何清如就这样轻易地拿到了回县城的船票,并且貌似还踏上了“仕途”,这再次印证了他们平时对她的印象——这人不是一般人,有才。而何清如同时面对去县委宣传部、一中和二中的机会,有点举棋不定。
校长知道了激动得嘶哑着嗓子说:“当然是去宣传部啊,何老师。”一位男同事也讪笑着说:“你傻啊,去一中、二中,干得再好也就是个兵;去宣传部,那可就走仕途了呀。”更有懂行的说:“宣传部是常委部门,级别比教育局要高,等于去了直接就是领导啊。”何清如对所谓仕途不仕途的完全没有兴趣,她喜欢做老师,语文老师,因为可以和文字打交道。她的第一梦想是当作家,第二梦想就是当大学老师。现在看来,第二梦想比起第一梦想更像天上的月亮,根本无由触及。
既然三个选择都与理想无关,而大家又都这么看好宣传部,清如就有一点动心。而且她私下里还有一个想法:她是写小说的人,写小说就要尽可能多地接触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一中、二中和目前的中心小学应该相似的地方比较多;而政府机关是个全新的环境,自己从未接触过,不妨去看看,如果不适合、不想留下来,那时再去一中或者二中好了。
就这样,何清如借调到了县委宣传部。
在宣传部,清如有了自己的专属办公电脑,随时可以上网,就一直挂着QQ,随时回答浦志修突然发过来的“在干吗?”清如的新工作任务很重,主要是学着写各种公文、领导讲话、宣传文稿,白天她总是很忙,除了被动回复,她实在腾不出更多时间来聊天了。于是下班以后,她便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和浦志修聊天。因为有了下班后聊天这个盼头,清如一整天都沉浸在快乐里,这快乐似一层能量保护层,哪怕工作氛围再压抑,要写的文稿再枯燥艰涩、再令人不适,都伤害不了她分毫。
他们彼此已经对对方的生活比较了解了。清如知道他比自己大十六岁,妻子是省城一所著名大学的副教授,女儿快小学毕业,知道他每天工作的大致内容、作息时间;而浦志修也知道了她的年龄,家庭情况,求学、工作经历。两人就差还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其实只要视频一下就真相大白了,可是两人都是执拗的人,心照不宣地想要守着这份神秘和“纯洁”,因为一视频就搞得类似时下流行的网友见面了,似乎亵渎了什么。
该来的终究会来。浦志修来清如所在的市开笔会,他提前一个月就跟清如说,到时他要从会上溜出来,与清如见面。
这是一个周六。大清早,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连路边鸟儿的叫声听上去都和平时不大一样。清如坐了首班车从县城来到市里。这城市并不大,时间还早,清如决定步行到浦志修开会的宾馆。一路上见到的市里姑娘打扮得明显要比县城姑娘时髦、洋气得多,清如想,省城的姑娘只会更精致时髦,再低头看看自己,清汤挂面式长发,白衬衫、卡其色棉布长裙套在瘦削的身材上,黑色圆头平底鞋,白色的布包——为了见他,她已经刻意打扮过了,不然不会穿起长裙。然而仍然太过素净。她只能自嘲:“咱腹有诗书气自华啊。”
到了浦志修说的宾馆,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宾馆门口,身姿笔挺地,白衬衫、卡其裤穿在他身上居然有几分飘逸。他看见她了,远远地朝她挥了挥手。清如也扬起手挥了挥。两人各自往前走了几步,四目相对,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然后清如问:“你怎么就能知道是我?不怕认错人吗?”浦志修说:“不会认错的。”“为什么?”“因为你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清如低头笑。浦志修问:“我和你想象的一样吗?”“一样,也不一样。”“怎么解?”“和我想象中一样的一身书卷气,比我想象的更年轻,和,英俊。”浦志修笑起来。
浦志修只有大半天的时间,清如带他去了翠湖。翠湖离市里四十分钟车程,群山青翠,在群山谷底,幽幽的一泓碧水,就是翠湖了。由于山高路难走,这里游人稀少,两人租了一条小船,面对面坐着慢慢划。也许是平时线上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此刻两人都只想静静地。静默中有默契在流淌,好像彼此已经认识了几十年。这是一个阴天,远处的群山半掩在云雾中,影影绰绰的。湖面也氤氲着一层水汽,不时有白色的水鸟飞过。两人都不说话,静得只听见木桨划水的声音。
划到湖心时,浦志修示意回岸边去,两人便往回划。上了岸,差不多已经到了中午时分。湖边一家饭馆,挂着“翠湖鲜鱼”的巨大招牌。浦志修便说:“我请你吃翠湖的鱼。”清如说:“我请你。”两人便进了饭馆。老板是个多话的中年人,看着他俩点菜,老板笑笑地说:“两位来我们店算来对了,我们店可吉利了。学生来了考北京,情侣来了准能成。嘿嘿。”浦志修和清如对看一眼,笑了。
“翠湖鲜鱼”应该是鲜的,但两人都没有吃出味道来。浦志修忙着照顾清如,给她夹菜、剔鱼刺,像兄长。清如忙着看浦志修。他真好看啊,那种好看不只是皮相的英俊,虽然他的确是英俊的,但更多的是经过书香熏陶、岁月沉淀后的一种恬淡得宜;离得这样近看他,已经不算年轻了,但每一条细纹看着都那么自然、那么本真。刚才在船上还不好意思看,这会儿知道能看的时间不多了,清如便忍不住要把这点时间用足了,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浦志修发觉了,脸上竟掠过一丝红潮,这样一来,清如觉得自己的面颊也发起烧来。
吃完“翠湖鲜鱼”,两人沿着长长的湖堤往车站走。路两边是春末夏初的林子,新鲜而湿润,像随时有露水要从叶尖滴下来。两人走得很慢很慢,浦志修问:“今后有什么打算?”“你说我自己么?写字,其余不知道。”“好,你继续写,我继续给你发表。你若写小说、诗歌,我给你推荐给刊物。”“嗯哪。”
慢慢地走,终究还是走到了翠湖车站,在这里,两人要各自坐车回县里和市里。清如想先送浦志修回市里,他不肯,一定要看着清如坐的车先走。于是清如坐上靠窗的位置,回头看见浦志修站在若有若无的阳光下,静默地看着自己,眼神不舍又哀伤。清如的泪一下子涌上来。这时车开了,浦志修高高地举起手用力挥,清如只敢轻轻地挥手,可还是把眼泪挥下来了,她任眼泪滚落,没有抬手去擦,以为这样浦志修就看不到她的泪。水雾朦胧中,浦志修一直伫立在原地不曾离去,立成一个白色的影子。直到车子拐弯,再也看不到了,清如才敢抬手拭泪。
清如不知道浦志修是何时抵达省城的,事实上,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敢上QQ,而浦志修也没有发信息或打电话给她。
一星期过去,周六加班写了一天材料,周日,在一个浑浑噩噩的白天之后,黄昏时分清如终于忍不住回宣传部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如同马上要揭晓一个吉凶未卜的答案,她抖着手输入密码,登上了QQ。
过去一星期的每一天,浦志修都有留言给她,“我到家了。你在做什么?”“上班,想念翠湖了。”“你为什么不上线?或者隐身不说话?你是对我见光死了吗?(吐舌头的表情)”……直到前一天,浦志修仍留言:“告诉我你的详细地址,我要寄给你一样东西。”清如感觉过去一周自己的心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提着,要到这一刻才回到原来的位置。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忍住眼中的泪,键入宣传部的地址发送过去,然而那头却没有回复,他的QQ头像是灰色的。他不在线。清如关了电脑,在夜风中慢慢地走回去,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宁静。
隔了一天,清如收到一个包裹,居然是一台全新的笔记本电脑。清如打电话给浦志修,电话通了,他的声音轻快如昔:“收到了?”“嗯。”清如本来想问他为什么突然送礼物给她,可是那一刻居然觉得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浦志修继续说:“你的住处有网线吧,以后就不用在外面上完网才回家了,不安全。”清如只能继续“嗯”,连个“谢谢”都说不出来。
当天下班后,清如就请房东来弄好了房间里的网线,晚上,她就真的靠在床头跟浦志修聊天了。很快就是五一假期,清如便跟浦志修说:我还没有去过省会,想这个五一去看看,初步准备去投奔在省会工作的初中同学,如果你有时间,就出来见见。过了好一会儿,浦志修才回复:不要投奔同学了,多不方便啊。我提前给你订好宾馆,届时你就住在宾馆,白天我来给你当导游,我应该比你的同学对这个城市更了解和熟悉。清如按捺住心跳敲了一个字发送出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