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小便知道,在这秦淮河畔,美貌是最不稀罕的东西。举目望去,姐妹们谁不是雪肤花貌、柳腰蛾眉,那些声名最高的姑娘,也许不见得最貌美,可是或具才华、或禀技艺,胸襟见识远非徒具颜色的庸俗脂粉可比。比如名满天下的柳如是,其诗文也是冠绝天下女子、愧死儒巾男子,故能先得复社宗主陈子龙的青目,终嫁天下文宗钱牧斋;又比如陈圆圆,不独色甲天下,亦兼擅梨园之胜,据说其身姿楚楚、唱腔绕梁,直令人欲罢不能。就是眼前秦淮河边的这些姐妹们,顾横波善酬对、善画兰,卞玉京文章满腹、谈笑起来满座生春,董小宛“针神曲圣”,通音律,一曲唱罢,中人欲醉。蒙妈妈悉心栽培,请了各路名师教我技艺,我亦勤加练习,指望有朝一日成为一代名姬。
平康里的姐妹有一项最重要的赛事,那便是每年春日里的盒子会,姐妹们以锦盒携自己手做的针黹女红、点心肴馔参与,除比赛盒子里的物事以外,还要当场比试琴、棋、书、画、歌、舞等各类技艺,由当时声名最高的名姬及往届盒子会花魁任评家,综合各项比赛结果,分出位次,推选出状元、榜眼、探花来。赛会时紧锁楼门,前来观看的子弟们只能隔窗一聆琴音、歌声,给自己属意的姑娘送上彩头。赛前已经过了初筛,不必说最后榜上有名的姑娘,便是有幸能参加盒子会的,都能一夜间扬名金陵、身价倍增。
这一年,秦淮葛嫩点了花魁。葛嫩便是我,那年我十六岁。这之前已经薄有声名,之后更是“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绫不知数”。我知道,我该趁着盛景,放出手眼来,挑选一位良人,带我脱离这风尘苦海。
时光荏苒,又过了三年,我声名越盛,遇见的纨绔子弟无数,那个让我甘愿托付终身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手帕交李湘真与我同气相求,她已得遇良人,一日向我力荐良人的好友。她说那人是几社清流,世家出身,文能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武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深通兵法,有鸿鹄志。我这姐妹是成名已久的花魁娘子,眼光奇高,从未见她对什么人如此推重,我听了不由得郑重起来。所以当有一天,妈妈拿来一个名帖,上书“桐城孙临”时,我心内一动,面上却如同古井无波,让他等了比寻常略长两盏茶的时间。他出现在我的闺房门口时,我正兀自梳头,一任一头青丝如缎般流泻在地上。我一梳一梳慢慢地梳,却借着菱花铜镜把他端详了个仔细:一袭茶白儒衫,身姿挺拔如涧底青松,神情磊落如春阳绽雪,初看眉目平和,再看却有英气流转,是挽弓杀敌的男儿本色。待看清了,我慢慢转过脸正对着他,与他目光相接,我的心居然猛地跳了一下,听见自己掩饰一般地朗声说:“请坐。”他对我揖了一揖,坐在了那把鸡翅木交椅上。
我起身推开瑶琴,弹了一曲《梅花三弄》,我看似没有看他,心神意念却都在他身上,在他眼里,我看到了满满的欣赏与怜惜,心下于是被巨大的喜悦涨满。一曲弹罢,他鼓掌叫好。丫鬟送上香茗鲜果,我便和他闲聊。开始不过说些平康见闻、文坛趣事;渐渐说到如今世态浇漓、内忧外患、国事堪忧,他的神情严峻起来,剑眉拧成了“川”字,言语间满是愤懑压抑。在这风尘中,最不缺的就是浮夸子弟、轻薄儿男,可贵的却是这等有见识、胸怀天下、有心报国的血性男儿。我于是起身缓缓道:“小女子虽然身在风尘,却也读过几章圣人书、有家国之念,虽蒲柳弱质,不能像前代名姬梁红玉那样亲身上阵,但若遇报国时机,也不惜肝脑涂地。”他的眼里满是惊奇诧异之色,道:“姑娘能如此深明大义,已强过许多须眉男子也。”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外下起了小雨,檐前的雨滴慢慢连成一线,“滴沥”个不住,天然是留客天气。虽然我在他的眼里看到那样多的眷恋,我自己心中也有十二万分的不舍,但仍然微笑着起身送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