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应该是上大学以后,佟丽有了一个愿望,就是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可以洗澡的屋子。工作后刚刚搬进陈家村的出租屋时,佟丽真是感到满足极了,觉得生活有了新的开始。

不,不是的,这间屋子仍然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事实上这只是城中村里一个十平米的房间,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厕所。就是那种中间有天井,每一层曲里拐弯有很多房间,每一间都见不到什么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潮湿暧昧气息的自建楼房中的一间。这样的楼里鸡犬相闻,佟丽和孙勇随时听见别人家夫妻吵架、骂孩子、大声说话的声音,自来水冲出龙头冲刷脸盆的“唰唰”声,公共厨房中菜放进热油里“咝”一声,夜里和清晨,还时不时能听见邻居情侣发出的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佟丽脸皮薄,她总是提醒自己和孙勇,一定要小声再小声。

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落脚处,哪怕是临时的,但总是他们自己的,相比大学四年那是要好多了,那时佟丽总是趁孙勇室友回家的节假日溜去他们宿舍。那种老式的上下铺,一动就晃得厉害,有点像在船上,还会吱吱嘎嘎响。每次从楼里出来,楼栋阿姨的眼光都看得她直恨自己不是个阿拉伯女人,可以从头到脚都用黑布包裹严实。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要真是个阿拉伯女人,恐怕早就被族人用石头砸死了。

况且,城中村房子条件差吗?再差还能比佟丽和孙勇各自从小住到大的房子差吗?自己小的时候住土坯房,一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地上到处都是接水的盆子、瓦罐,自己和爸妈简直没处落脚。床上要盖上种庄稼用的塑料薄膜,不然被褥都会被淋湿。有时睡到半夜,佟丽被潮湿的被子冰醒,听见外面风雨大作,连忙唤醒劳作了一天、沉沉睡着的父母。屋子里的地面已经泥泞,三个人起来七手八脚地给漏雨的各处接上家什,拧一拧被子上的水,盖上塑料薄膜,一家人才关了灯重新钻进被窝里。黑暗中佟丽听见屋里的雨滴在塑料盆和薄膜上,发出很大的“噗”“噗”声;滴在瓦罐里,是轻轻的“嘀”“嘀”声;被子有一块又湿又凉,翻个身往旁边挪一挪,身上的塑料薄膜便“哗哗”响。

后来父母做小生意,家里经济情况好了点,才拆掉老屋盖了几间平房。所谓“平房”也许是她们那个地方的农村特有的名词,就是房顶是水泥预制板的单层房子,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再往上盖一层就是楼房了。农民是不知道有“装修”这回事的,走进平房,上下左右都是灰色的水泥墙,这点和眼下的城中村房子倒是一致。只是农村的房子里还要更乱些,堂屋、卧室,哪哪儿都散放着农用车、犁头、镰刀、锄头、化肥、一麻袋一麻袋的花生和豆子。佟丽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原来城里人上完厕所是要用水冲的。而孙勇家的情况绝对不会比佟丽家好。

从老家的房子住进城市出租屋的这个跨度,让佟丽一时自信满满地觉得,一切都会有的,她向往的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房子正在离她越来越近。

这种幸福感只有在偶尔想到林颖时才被狠狠刺一下。林颖,唉,林颖,佟丽和她的缘分也真是奇特。大学四年,林颖和佟丽并称院花,好比《红楼梦》迷们分为拥林派和拥薛派,她俩也各有一帮粉丝,彼此水火不容,但总算都能同意:佟丽容貌更标致,林颖则以所谓气质胜一筹。她俩都是“冰山美人”,在林颖也许是眼高于顶,看不上那帮小男生,而佟丽则是因为心有所属。孙勇是佟丽邻村的,两人一起去县城上初中、高中,又努力考上了同一个城市的两所大学,革命友谊根深蒂固,早早就订下了终身。

本来,像佟丽和林颖这样两个女生,能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已属不易,毕业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谁知毕业后在全班只有两个人留在这个城市的情况下,那两个人居然是佟丽和林颖。加上没有了读书时暗暗较劲的共同环境,两人都觉得彼此的心理距离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近了一点。唯一不同的是,林颖的另一半是成功人士,林颖在大四实习时认识了他;而佟丽的孙勇虽然也进了本市的一家大公司,可条件跟林颖那位就天差地别了。

毕业后不久,作为林颖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大学同学,佟丽收到了她的婚礼请柬,在正日子之前,佟丽借口出差、不能到场,从微信上发了个体面的红包给她。一想到自己的婚礼要在老家的村里举行,穿着从县城租来的粗陋俗气婚纱和敬酒服,坐着孙勇他爸借来接亲的面包车,连拍的照片都是乡村爱情风,让佟丽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去参加大学同学盛大浪漫的草坪婚礼。

婚礼一星期之后的周末,林颖打电话来说,她和先生在佟丽住的片区办事,想顺路来拜访,送来喜糖和新人回礼。佟丽在电话这端客气地说:不用麻烦了,路太远,不方便,谢谢。林颖以为她没听懂,说:不麻烦啊,我们现在就在你家附近。佟丽温柔地拒绝:不方便,谢谢。林颖听懂了,不再坚持,礼貌地收了线。让住别墅的林颖来我的城中村水泥屋看我?还是杀了我比较好。佟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