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克咸照例天不亮便与杨大人去巡关,走时为我掖好锦被,嘱咐我多睡会儿。我闭着眼握了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放他去。又接着睡到日影透过窗棂照进来,明晃晃地刺眼,早该起床了,却仍觉身子困倦,索性翻身把脸埋进克咸的枕头里继续赖着不起。想着今晚就告诉他这喜讯,他一定很欢喜吧:自来关上,月信一直不来。初以为水土不服,因嫁了之后求子不得、把心灰了,此番就不敢往有孕上想。后来渐至晨起呕吐,便背着克咸请营中的军医来把脉,居然说是喜脉。不敢相信,换了随军的其他郎中来,仍说是喜脉,这下确凿无疑了,忍不住喜极而泣。想要寻个好时机告诉克咸,让他乐一乐,他近来为战事忧心太重了。

又赖了一会儿,想着如今不能由着性子来了,要起床吃点东西,不然会饿着肚子里的孩子,便勉力起了床。梳洗毕,还没来得及用兵士送到外间的早膳,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嘈杂,竟仿佛有万人之众似的。从窗前往外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关门洞开,关内外全是清军服色、手持兵刃的兵士。东北边目之所及黑压压一片,无数清兵仍经过官道自天际源源不断涌来。我吓得一时呆在原地动弹不得,几疑身在噩梦中。

忽见克咸从外回来,向我急道:“郑鸿逵突然撤军,弃关逃了,仙霞关已破,我们快走。”这下我知不是梦了,于是跟着他快步出了门。门外便是克咸的大宛马,他抱着我一跃上了马背,双腿一夹,大宛马箭一般冲了出去。克咸一路高喊:“大明监军参将孙临在此。”清兵立刻围上来,刀剑一齐朝我们砍过来,克咸招架还手,只见剑光闪闪,剑影很快织成一张剑网,将我俩笼罩其中,清兵的兵器近不得我们的身,不时有血花溅起,清兵惨叫、倒地。清兵渐渐怯阵、后退。克咸瞅准机会,纵马冲出重围。身后箭矢如雨,克咸拥着我俯下身紧贴马背,用他的身体将我整个包住,耳边是嗖嗖的箭簇破空声。大宛马几个腾跃,便在清军的弓箭射程之外了。我们重新从马背上直起身子,回头一看,远处大批清兵追来,然而他们的马匹哪里及得上我们。大宛马奋起四蹄一路向南。

待追兵看不见了,克咸才在我耳边说:“杨兄誓死抗清,又射死博洛的弟弟,博洛恨他入骨,若被俘定无生还之理。杨兄已向西边撤了,我们此番引追兵向南,也许杨兄便有机会逃生。”我连连点头,这才明白克咸为何要自报家门引来清兵。

我们两人一骑奔走在仙霞山麓的树丛里,林间苍苍莽莽,耳边风声呼啸,不知走了多久,人和马都忘了乏累。突然马儿一个颠踬、摔倒在地,我和克咸被狠狠摔下,克咸双臂从身后紧紧抱着我,两人沿着斜坡滚了两滚,停下时有两把尖刀分别抵上了我们的咽喉,我暗道声“不好”,心知是中了清军的埋伏。

周围脚步杂沓,更多清兵围上来,兵刃纷纷架上我们的脖子,很快在我们的脖颈周围形成一片刀剑丛林。因为我被控制,克咸不能反抗,剑被缴没,粗壮的绳索将我俩五花大绑,直直地塞入一辆车中。车帘放下,车内一片昏暗。车子颠簸前行,颠得后脑、身上的每一寸骨骼都疼。克咸虽不能动弹,却利用车子的每一次颠簸努力一寸寸挪向我、紧挨着我,柔声道:“嫩儿,你怕不怕?”我也努力挨着他,在周围的昏暗中给他一个温柔笑颜:“和三郎在一起,不怕。”两人更近地靠在一起。

小腹内有冷冷钝钝的疼,如钝刀子搅动。疼痛迅速积攒,很快便难以忍受。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有热流从身下喷涌而出。幸好克咸倦极,此刻已昏昏睡去,不曾闻见血腥味,才不至生疑。黑暗中泪水盈满眼眶,又无声滑落。克咸与我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就这样离开了我。不过也好,很快连我与克咸都要不在了,这个孩子不过是先父母一步而已。既这样,克咸不知道也罢,免得徒然伤心。

颠簸了好久,终于平稳了,大概是上了官道。完全看不见了,天黑了。车子吱呀前行,黑暗中有骑兵大部队的马蹄敲打大地的声音。随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体内那撕裂般的痛渐渐平缓,最后只剩下冷冷的一线。过了很久很久,有曦光从车帘的缝隙射入,天又亮了。又过了很久,车子停下来,车帘挑起,上来两个清兵给我们下肢松了绑,押着我们出来。克咸疑惑地看着我血污渗透的月白绫子湘绣裙幅,关切道:“嫩儿,你还好吗?”我给他一个鼓励微笑:“放心。”血红的夕阳下,我们身在一所官衙之内,牌匾上有“浦城”二字,原来到了浦城县衙,离开仙霞关已经一百多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