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们被押入县衙后堂,只听克咸惊呼一声:“龙友兄!”我也一眼看见杨大人和婉容、玉耶已经在里面,都被绑着,身侧是手握兵刃、神情警惕的清兵。杨大人脸容疲惫,婉容和玉耶面无人色。看到克咸和我,杨大人大惊道:“克咸,你本不必来此的,这又是何苦。”克咸笑道:“你我兄弟一心,赴死自然也一起。”杨大人长叹一声,看向克咸的目光里满是感激、酸楚。克咸又笑:“龙友兄一向是洒脱之人,为何作儿女之态呀?”杨大人这才爽朗道:“也罢,大丈夫生天地间,如你我总算俯仰无愧。且我有你这般同生共死、肝胆相照的兄弟,九泉下也该含笑瞑目了。”说罢,与克咸相视大笑。
“你们还真是不通得很,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随着这一声,一个鹰钩鼻的清军将领慢悠悠踱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执兵刃的武士,厅堂里气氛更加紧张肃杀。那将领目光巡视一圈,婉容、玉耶和我都拼命低着头。他走到杨大人面前,逼近了脸仔细看他,眼中闪着摄人的寒光。杨大人毫无惧色,目光冷冷迎上去与他对视。旁边的婉容、玉耶不安地看着他们。许久,那将领才收回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果然是条好汉。虽然你射杀了我幼弟,使我大军在仙霞关损兵折将,但如愿为我所用,我大清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仍然许你巡抚之职,决计强如做亡明小朝廷的官。”他有意停了停,突然目露凶光,“如若不识抬举,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不说,你的姬妾也便要没入军中为妓,受万千人荼毒了。”说罢一手一个、猛地抬起玉耶和婉容的下巴,鹰鸷一般的目光在她们脸上巡睃。婉容极力镇定,目光不与博洛相接,玉耶的眼里满是惊惶无措,几近哭出来。杨大人只看了一眼,便转过脸、闭上眼不忍再看。克咸也是一脸愤慨,无奈被反绑双臂,虽近在咫尺却相助不得。
博洛收手看着杨大人道:“给你时间考虑一下?”杨大人并不看他,眼望着虚空淡然道:“不用考虑了。杀我可以,要我投降万万不能。”博洛似乎没有想到杨大人居然如此决绝,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喃喃道:“可惜了两位绝色佳人。”于是向身后使个眼色,立刻上来两名大汉,拖拽着婉容和玉耶就要带走。婉容、玉耶一齐哭喊,杨大人只双目紧闭、充耳不闻。婉容哭着被带离,玉耶几乎瘫软不能行走,被清兵抬出。杨大人始终闭着眼,脸色灰败已极。
博洛又走到克咸面前,我将头垂得更低,心知这一刻终于来了。我早有打算,绝不活着受辱、令克咸蒙羞,听说咬舌能自尽,于今之计,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于是牙齿默默咬住舌头,猛一使劲,一阵钻心的疼,有腥咸的汁液涌出,口中多了一团活动的血肉。我一口一口将血液咽下,将那一小团舌尖含在口中。博洛看着克咸道:“孙临,我佩服你对朋友肝胆相照。为朋友尽义,你做到如今已经很够了,不用定要陪他去死。以你文武全才,杨文骢不过让你做一个小小参将,也非真心爱重。如投靠我,即日便可做大将,其中分别,你自己权衡。”克咸哪会理会他的挑拨,冷笑道:“孙临岂是贪慕权势富贵之人。不必多费口舌了,动手吧。”博洛狠狠看了克咸两眼,将目光转向我。
这是我第一次与博洛对视。我看着他,神色冷漠如雪。他的眼中有光焰腾起,是我过去常在无数男人眼中看见过的。那张线条冷酷的脸瞬间柔和下来,语声也骤然带了炽热的温度,仿佛喃喃自语:“这才是绝世佳人啊。”说着竟亲手来解我身上的绳索,一时哪里解得开,旁边的亲兵先是看呆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一齐上前帮他解。
克咸暴怒跳起、眼睛血红,嘶吼道:“不许碰她!”却被一群清兵奋力按住。而我面前这群人像聋了一般,连解绳索的动作也没有滞一下。杨大人向着他道:“克咸……”便说不下去,眼中是深深的哀苦绝望。我含着一口腥咸的血,看着眼前这一幕流水般发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会令克咸和自己受辱。博洛眼中带着淫邪的笑,右手轻抚上我面颊,黏腻的手如同肉虫蠕动一般,我一阵反胃,牵动这两个月晨吐般的恶心,本能地往后就退,背后却是墙,根本无路可退。想要掌掴他,双手仍被反绑着,大急之下,口中一团血肉向他脸上喷去。博洛不防,被我端直喷了一脸。我看见那一小截舌尖如同弹弓射出的弹子,射向博洛少肉多骨的脸,在他突出的颧骨上弹了弹,才不甘心地顺着他的领口、衣襟滑落地上。
满屋的人都呆住了,空气有瞬间的凝结。博洛半张脸猩红得刺目,另半张脸却又青又白,形如恶鬼,诡异而狰狞。鲜血从他脸上淋漓滴下,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冰冷似铁,猛然抽出腰间长刀刺向我左胸,我只觉肋间一凉,有薄而锐利的痛猛然弥散开来。我听见克咸凄厉如狂的吼叫:“嫩儿!”
热血从胸前衣衫破洞中汩汩涌出,跌落在裙幅上、地上,盛开出大朵大朵鲜红的牡丹。在巨痛的眩晕中,我眼前浮现起十多岁时,在秦淮河畔曾见柳如是的情景:容颜如朗月出云的她,身旁是玉树临风的他。他们走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中,素衣胜雪,不染凡尘。她停下来拈起枝头的梅花轻嗅,他在旁边负手驻足,微笑地看着她,渊渟岳峙,气度高华得难以言表。那一刻,金陵城所有的梅花都失了颜色。我知道,他是陈子龙,复社清流,词坛盟主。人人都羡柳如是艳名满天下,十三岁的葛嫩独羡她得遇良人。似这般文韬武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男儿才是女子的良人啊。后来,金陵失陷,陈子龙果然矢志抗清、慷慨殉国。自秦淮河畔初见柳、陈,我从此勤习琴棋书画,只为了那样的良人出现时能配得上他。而我竟真的遇到了,克咸他胸怀家国、有义有节,我没有看错他。这样想着,笑意浮上唇边,我最后看了一眼我那如痴如狂的良人,意识渐渐模糊。三郎,嫩儿先走一步了。
《明史》卷二百七十七 列传第一百六十五载:
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