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整整十一天,他又来了。这次不再听我弹琴,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道:“孙临不才,流连欢场多年,见惯浅薄脂粉,不意遇到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不知姑娘是否也视孙某为知己?”我凝视他,他的神情无比郑重坚定,甚或还有一丝紧张。我心中有喜悦慢慢漾开,拨云见日般地。强忍下眼中盈盈的泪意,我轻轻点头。

十二箱财礼抬进来,金珠财帛映得妈妈欢喜的脸像一朵开得过分卖力的丽春花。院子里一连三天张灯结彩、大宴宾客,整一条秦淮河都知道清倌人葛嫩归了桐城孙临。

在接下来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和他根本没有迈出我的闺房一步。我们也吟诗作对,也度曲填词,也弹琴,也下棋,真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只是每次谈起国事,他的脸色都会阴沉下来。我知道了他幼习骑射、惯熟兵马,志在御辱杀敌,然而如今世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他岳父方孔熠巡抚湖广,正直敢言,却遭谗下狱;长兄孙明卿为兵部尚书,督师北疆,边事不利,致函严嘱他“万勿从军从政,勿妄谈兵事”。长兄如父,他不敢不从。我听了暗暗叹息:这样一个人,难怪会在这秦淮河边盘桓风月、纵情声色,却原来是有心报国,无路请缨。再看到他写字、作画,便忍不住想:这原本该是一只挽缰射箭的手啊。

有一天,他家童仆又送了银子和换洗衣物来,我试探着对他说:“这些时日颇多靡费,郎君也该家去看看夫人……”说到后半句已声如蚊蚋,头也不敢抬起,怕眼底泪光给他看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娘子说得有理,老母在桐城老家,我确有一些时日没有回去尽孝了。”我听得胸口滞痛,暗暗扶了梨花木书桌才站稳。他走近携了我手,一起走到窗前:“我俩心心相印,我怎会不知你所想。此去也是为了禀报母亲,为我二人谋个长远。你放心,我往返一月即回,届时为你赎身、落籍,随我去过寻常人的日子,从此你我二人长相厮守。只是有一件,内子是大家女子、十分贤惠,孙某万无停妻再娶之理,只能委屈你做如夫人,你可愿意?”

他这番话,听到前一半我已泪如雨下——终于等到这一天,他愿意给我一个结果,我没有看错他。听到后一半忍不住破涕为笑——青楼女子,何尝都有柳如是、顾横波那样的好命,能做得夫人的?即使风华绝代如董小宛、寇白门,也不过做个侧室;更有芳名远播如马湘兰、卞玉京,却连做个侧室也不可得的。

当下里我看着他的眼睛道:“三郎,你只道我嫌委屈,却不知只要是你,我连个侧室名分不要亦可的。今生今世,我是只跟着你了。你我相知相守一月,你让我等你一月,我愿等你两月,你若两月不来,”我拔下头上羊脂玉白兰簪,在青砖地上一跌做两段,“我便如这根玉簪了。”他急得也要拔簪立誓,我握住他手,深深看进他眼睛里:“我不要你诅咒自己。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