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孙家两所宅子、三十多人口,只留了一房家人看着户部街大宅,其余全部随行。我与夫人一辆车,家中丫鬟婆子十多口共乘一辆大车,又有两辆大车装着衣物箱笼,笨重家什全部留在金陵,克咸骑马带着罗盘,十多口家人壮丁各自骑乘骡马,一大家人浩浩荡荡离了金陵,向南而去。
我于方夫人面前本来拘谨小心,但旅途漫长、镇日无聊,夫人便主动问我一些话,渐渐便闲谈起来。方夫人是大家闺秀,温柔敦厚,并不拿正室的架子。我也始终保持谦恭有礼的侧室本分。整日同行同卧,两个尊卑不同的女子很快熟悉起来。
我们一行晓行夜宿,为周全只走阳关大道,绝不为抄捷径走小路。有时遇到路窄路险,马车难以通过的,家丁们就一起拉车,甚至于抬着车前行,克咸两手一左一右搀着夫人与我,我俩俱是三寸金莲,行走缓慢,克咸总是很有耐心,从不出声催促。竟不很觉得行路之苦,倒是一路上看见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很是令人沉重。
一日路过一村庄,一个五六岁模样的总角孩童,白皙清秀,鹑衣百结;已经是深秋了,他却光着一双脚,睁着大而黑的眼睛,几乎是欢乐地跟着我们的车马走。我指给夫人看,夫人忙吩咐丫鬟拿了两百钱去给他,才不亦步亦趋了,站在路边目送我们远去。像这样的布施,这一路上夫人不知做了多少。
所见一般百姓固然衣不蔽体,缙绅之家则多是像我们这样逃难的,路上遇见了,互相看一眼,都是一样的仓皇。有一天天色已暮,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旁只有一座关帝庙,无奈之下夫人与我就歇在庙里。小小的庙中还住着另一家人,那家夫人带着一名小姐、一名姬妾。两家各自占据庙宇的一头,席地坐卧,互相点头致意。满屋都是丫鬟婆子,将各自主人围在中间,小小关帝庙内水泄不通。门外,克咸和这家老爷也相互见礼、寒暄,各自带着家丁护卫着小庙,夜里各留两名家丁点着火把上夜,其余人等就裹着厚衣在车内、廊檐下胡乱歇息。
整整走了二十多天,终于到了仙居县城。兄长得信骑马出城迎接,他们兄弟见面自是十分亲热。县城很小,很快到了孙家新居,克咸、夫人与我见过太夫人、大嫂。大嫂是左光斗公侄女,名门之女、雍容和气。太夫人十分慈爱,夸赞了方夫人,又拉了我手,戴上眼镜,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末了点头道:“好个十全孩子,以后好好伺候你家爷和太太。”我忙点头称是。
孙家仙居的房子是买的在杭州府做官的人家的旧宅,一共三进,老夫人住着头一进,兄长家住了第二进,最里边一进空着给我们。我们三十余口忙打开行李,布置铺陈起来。傍晚,一家子其乐融融地领了太夫人的接风宴。是日人困马乏,大家早早歇息了。我住东厢房,克咸当夜歇在正房。第二天整理、铺陈行李,一切妥当,克咸自去打赏一路跋山涉水的家丁们,方夫人打赏家下丫鬟婆子。
仙居偏僻小镇,民风尚未开化,朝廷的巨变似乎全没有影响到这里,县城的人们照常作息,仿佛世外桃源。我每天跟着方夫人与大嫂左夫人去太夫人处晨昏定省,太夫人和蔼,不要我们立规矩,多是坐着陪她说一会儿话就让我们散了,然后方夫人也不要我伺候,我便回我的东厢房读书、写字、刺绣。克咸或练武,或与大哥一起讲谈时事、兵法,也有许多时候在我处,只有听他说到大哥又收到东林党人传递来的邸报,清军又陷了哪里哪里,我才切身体会到身处乱世。看他中夜起长叹,我唯有陪着他而已。
冬去春来,清军已一路南下攻至扬州,兵部尚书史可法率兵奋力抵抗,然将士血肉之躯终不敌红夷大炮,扬州城陷,史尚书不屈殉国,清军亦损失惨重,于是在扬州城大肆报复、屠杀十日,百姓死难八十万,尸骨成山、血流成海。随后,清军渡过长江,京口军民亦惨烈抵抗,最终不敌,京口亦沦陷,弘光帝从金陵出逃。五月十五日,金陵众大臣献城降清,二十二日弘光帝在芜湖被俘,送往顺天,大明弘光朝没了。生灵涂炭,噩耗连连,克咸男儿泪干,唯有起坐徘徊、拔剑击柱而已。
又岁尽春来,这一天,孙宅来了两位客人,家人送上名帖,大哥和克咸在前厅有请,来的是一身戎装的武官。相谈了几盏茶工夫客人才离去,克咸与大哥又在厅中商议许久,然后克咸就往夫人上房去了。我听克咸贴身小厮说了这等情形,正狐疑间,帘子一挑,克咸已进了内室。我忙迎上去道:“客人走了?”克咸将我扶在椅子上坐好,自己也坐下,方徐徐说:“来人是苏松巡抚杨龙友的副使。龙友本是复社中人,与我们兄弟素有旧交。去年六月,唐王在福州登基,国号隆武,龙友兄在新朝效力。现清军一路南下,不日将至浙,龙友兄原本镇守衢州,现奉上谕移师助仙霞关守将郑鸿逵将军。仙霞关是入闽必经之途,守住仙霞关就是保住了福建,就是保住了朝廷。故杨巡抚特意派了副使来,希望我们兄弟能出山助他一臂之力。”听到这一句,我全身血液已凝住,果然,克咸接着道:“国家有难,大丈夫决不能龟缩不前。我与兄长商议,兄长有腿疾,孙氏也不能不留男丁,更兼有老母在堂,故只孙三一人去上阵杀敌可矣。”听到这里,我感觉一阵虚脱、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克咸看见忙扶住我。
我示意我没事,克咸才接着说道:“嫩儿,保家卫国男儿事,万一孙三不幸殉国……”“守关非一时一日,军中应可带得家眷?”我绝无仅有地打断克咸,声音中有种不顾一切的沙哑。克咸大概没想到我会一下子想到这上头,想了想说:“承杨兄高谊,孙三此去任参将,高阶军官带家眷分属当然,但阵前刀箭无情,嫩儿不必身履险地,只与夫人一起,在家替我服侍好堂上老母为是。”我扑通跪倒他面前,攥着他袍子前襟,仰脸嘶声道:“当初发誓一生相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说什么阵前险地,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一起,今日三郎为何弃我?”他还欲说服我,我只膝行一步,死死抱紧他双腿,整个上半身都贴上去,再也不肯松开半分。
我泪湿了他前襟,三郎见此也流下泪来,他长叹一声道:“好,咱们生同衾死同穴,水里火里总在一起。”说罢,扶起我来,两人紧紧搂作一团。
当天,克咸便去上房禀告了太夫人,不想太夫人虽足不出户,却见识高远,将年迈之人的舐犊之情置诸脑后,慨然应允。想到清军不日将陷浙,克咸又忧心家人,但全家已从金陵避至仙居,还能再避向何处?好在仙居穷乡僻壤、绝非要塞,清军应不至祸害这里。大哥一再让克咸放心,道家中诸事有他。事到如今,克咸也只能听兄长的、不放心也得放心了。于是立即着手打点行装准备向仙霞关而去。
启程那日,我们在前厅拜别家人,好个太夫人,居然未露伤感,且一再让克咸不要挂念家里。方夫人在旁悄悄拭泪,低头不忍看克咸,大嫂搂着她肩以示安慰。克咸和我对着太夫人重重磕下头去。太夫人再也忍不住,当下老泪纵横。大嫂和方夫人上前安慰,克咸忍泪站起往外就走,我急忙跟上。
大哥已将他的大宛宝马送与克咸。我不大会骑马,便与克咸同乘一骑。大哥送我们到城外,兄弟俩不免洒泪而别。我们一路向西,日夜兼程,五天后到了仙霞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