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沙沙流逝,晓苏的工作早已入了正轨,越来越驾轻就熟了。在老爸老妈的安排下,她几乎每半个月就要相一次亲,大多数时候她没看上对方;少数时候双方互相没有感觉;只有一次,对方没看上晓苏,这件事除了让晓苏有点小小地伤自尊以外,几乎没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痕迹。无聊的相亲生活结束于姚志浩。姚志浩比晓苏大三岁,本市人,家境小康,本科学历,银行小主管。晓苏父母很喜欢,晓苏自己不讨厌,于是就波澜不惊地谈起了恋爱。

一眨眼,晓苏已经工作一年了。某个傍晚,学生放了学,晓苏像往常一样在宿舍批改着作业,想着姚志浩出差了,今晚是否该给他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他总是抱怨自己太不黏他了。有人在门口喊“报告”,晓苏抬起头,是一位穿着本校校服的女生。小女生说,她是黄琉璃的妹妹,她姐姐昨天回来了,请伍老师去她家玩。晓苏精神一振,答应一声,抓起小包就跟着小女生出了门——她对这个黄琉璃实在是太好奇、太有兴趣了。

走进别墅区,晓苏发现琉璃的妹妹领她走的不是上次她来过的路,仔细一想,是了,琉璃回来一定是住父母家,不该住姑姑家呀。到了主人家,空间比琉璃姑姑家越发开阔,院子里居然有一泓蓝莹莹的泳池。晓苏心里感叹:真是富人啊。然后,琉璃迎出来,如同一道光照过来,什么富丽的房子,在她的美面前都不值一提。晓苏才知道,无论照片还是视频,都无法完整地传达琉璃的美。当她的真人站在你面前,那种震动是难以言传的。晓苏原本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有点发蒙。

还是琉璃笑着先说话了:“我本来要去学校找你的,但你看我这身打扮,没法出门。”她的语气温柔而密切,就像她们一直是童年玩伴,只分开过至多一个月。被琉璃这么一说,晓苏才凝神细打量她的装扮:她脸上一点妆都没有,一头天然长卷发随意地披泻两肩,穿着丝质白衬衫,白色阔腿裤,外罩着一件黑色斜纹软呢外套;虽然穿着拖鞋,仍然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身姿难以形容的潇洒挺秀。晓苏忍不住喃喃:“这身打扮有毛病吗?”“没毛病吗?哈哈哈,”琉璃笑起来,眼睛弯成两弯明月,“你仔细看看,我穿的是我姑姑的睡裤啊,哈哈。”晓苏再细看,可不真是睡裤,纯棉针织的,还是松紧腰呢,可穿在她身上怎么就那么妥帖高贵呢。

琉璃牵着晓苏的手往里走,进到客厅里,琉璃的爸爸、后妈都出来打招呼。晓苏童年记忆里,这一对都是满脸横肉、极其凶悍的人,此刻却都笑容满面,特别是那个后妈,看琉璃的眼神简直散发着慈母的光辉。琉璃姑姑也在,和伍老师打过招呼又坐回角落里,右手拿着一卷透明宽胶带,低头忙着什么。见晓苏看她,歉意地说:“琉璃今天上午出门坐了个出租车,回来裙子就粘上条口香糖。早知道让她姑父送她去。”晓苏这才看见她在用胶带清理膝上铺着的一条黑裙子。

琉璃扬扬手:“不过是一条裙子,本来也没打算穿到下一季。粘上东西就扔掉,非不听,非要拿个胶带粘,都粘了一下午了,看得头晕。”姑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一身衣服顶老百姓家一台车了,穿一次就扔,造孽呀。”琉璃一脸无谓。后妈满脸堆笑地接口说:“不然就别粘了,反正琉璃也不差那一条裙子。说不定你粘半天也还是不能穿呢,白费工夫。”姑姑不应,也不抬头,继续一点点地用胶带清理黑裙子上若有若无的灰白印子。这场景,令晓苏又想起多年前,她往柳丽运动鞋上涂白粉笔的那一幕。

晓苏决不是口拙的人,但在琉璃面前就相形见绌了,琉璃一路引领着聊天节奏,聊的都是关于晓苏,晓苏的大学生活、工作环境、父母健康状况,当着琉璃家人的面,不会令晓苏感到尴尬的话题。直到琉璃姑姑说“裙子好了”,琉璃拿过来看过,完全看不到脏的痕迹,回房间去换裙子,晓苏才想起,琉璃好像基本没有说自己;与来这里之前相比,她对琉璃增加的了解,仅限于坐什么航班回来,几点到家。

琉璃换了和外套成套的裙子出来,越发高贵得不可逼视。晓苏发现,她好像很喜欢穿黑色——可是她即使穿家庭妇女的睡裤都那么美!琉璃手捧一条米驼色织物:“送给你,晓苏,指环披肩,回家找个戒指试试,有点好玩。”晓苏略难为情:“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我都忘了带礼物给你!”“这有什么,咱们之间不讲究这些。”琉璃一眼看见晓苏放在沙发上的坤包,就把披肩给她系在包上,系得像只半边委在泥里、半边振翅欲飞的大蝴蝶,然后对晓苏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我每次回来都没时间看看长大的地方。”晓苏当然不反对。琉璃爸妈和姑姑、表妹一齐把她俩送出大门,晓苏觉得,琉璃现在在这个家里,简直就是贵妃省亲的待遇。

琉璃带着晓苏,熟门熟路地穿过厂区,从一扇偏僻的小门出来,外面就是护城河。两人沿着河堤走了一段,到更僻静处,琉璃就往地上一坐,晓苏下意识看看她那十几万的套装,又看看下过雨、仍有潮意的地,只好在她旁边也坐下来。河对岸是一片新城,间或有几幢高楼孤独耸立,天空混沌空蒙,看不清天际线。琉璃一改在父母家活泼欢快的样子,沉默下来,整个人仿佛笼进一团薄薄的、忧郁的雾里。

护城河的水幽幽的,水静流深的样子。从她们小时候起,河边就遍植着柳树,现在每一棵都有碗口粗了。正是落叶的季节,河面、地上都是半枯的柳树叶子,像无数人老珠黄的细长眼睛。见琉璃看着河水出神,晓苏慢慢地说:“你对亲人真好,给他们买那样大的房子,其实我知道,他们当年对你并不好。”琉璃淡淡笑:“你都看在眼里的,我爸和后妈对我,真的很不好;我姑姑……比他们强一些。小时候,我是真的想做些什么让我爸还有我后妈喜欢我,可是一直没有能够。现在我终于可以了,你看,他们现在对我多好、多满意。”她笑得有一丝伤痛,一丝嘲讽,“他们对我不够好,可是其他人更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有几个真心在意的人吧,现在他们就是我最在意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们过得好。”要过很久,晓苏才想起来说:“你的丈夫、孩子,那才应该是你在这世界上最在意的人。”琉璃笑得空茫:“丈夫,他那么强大,不需要我照顾;孩子,他有那么强大的父亲,照顾他的人那么多,也不需要我特别照顾。”晓苏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琉璃说:“姑姑家的老房子拆迁了,原址上建别墅卖,安置房非常远。后妈说,姑姑姑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住习惯了,怎么能让他们搬到城外乡下去。还好内地小城市房价不高,就给他们都买了。然后后妈希望我能把全家搬到香港,说主要是为了弟弟。我也正在做,应该说,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等他们都去了香港,我也就不会回来了。如果你去香港玩,记得要找我。”轮到晓苏不说话了,她总不能说:“也许你不值得。因为他们不配。你后妈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那个老太婆。”

沉默了一会儿,晓苏说:“那么早出去工作,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太苦了,比挨后妈和爸爸的打苦多了,苦得我都麻木了。晓苏,你永远想象不到有多苦。”琉璃仍然不看晓苏,晓苏却看见她眼中有水雾升起。晓苏瞬间知道了什么叫“我见犹怜”,她赶紧说:“好在都过去了。你身上可一点都看不出吃过苦的痕迹。”琉璃苍凉地笑,不说话。

晓苏开始找话说:“你的宝宝还不到一岁吧,你走这么远,不会想宝宝吗?”琉璃仍然看着那河水,眼神空茫:“还好吧。反正就算我在家里,也不太带他,都是保姆们带。”“不带宝宝,那你每天都忙些什么?”晓苏半开玩笑地问。“每天起床就超过十二点了,吃了早中饭,由司机开着车,去购物,或者做美容、做SPA、做瘦身按摩、做美甲……有时候别的太太约喝下午茶,有时候晚上有Party,就这样啰。”晓苏又问:“你先生的生意你完全不过问的吗?这样不怕有一天他把钱给别人花吗?”

琉璃嘴角浮起一个极浅的微笑:“你如果认识他你就会知道,他这人只关心两件事:第一,赚钱;第二,赚的钱给太太花。如果离婚,也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我坚决要离开;另一个是他发现我有了外遇。”晓苏点点头:“我小时候就知道,你其实是一个特别聪明、特别清醒的人。”

琉璃仍然不说话,看着水面慢慢移动着的“眼睛”,像要一直目送它们到河水的尽头。她真是美呀,全身一层淡淡光晕,简直不像真人;或坐或立,无论何种姿势、何种角度,都是一首诗、一幅画。河两边偶有人经过,晓苏留意观察过,没有一个不是回头两次以上看琉璃的。琉璃一直看着眼前的护城河,晓苏觉得,连河水都该为她停留,或者打个漩儿。晓苏本来自诩中上等容貌,但是在琉璃面前,甘愿做一粒尘埃。所谓“女人间的嫉妒”,在琉璃面前,都是笑话。

晓苏迟疑地说:“为什么,我觉得,你看上去没有很快乐?”琉璃忽然展颜一笑,说:“也许我并非不快乐,只不过,我的快乐在别处,不在他们认为应该在的地方。”晓苏想,天哪,那一笑简直倾城。琉璃问:“晓苏,你有喜欢的人吗?”晓苏笑了笑:“有男朋友,我想,我们应该是相爱的吧。”琉璃点点头:“那真好。不像我,结婚以后才遇到喜欢的人,那人不是我的丈夫。”

琉璃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晓苏一点都不吃惊。毕竟,她俩的世界相距那么远,琉璃告诉自己,跟告诉一个陌生人、告诉树洞,有多大区别呢?晓苏轻轻问:“你有多喜欢他?”琉璃凝神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就好比,你一直活在黑白默片里,没有声音,没有颜色;然后,他出现了,世界一下子变成现代电影,五光十色,鸟儿在枝头唱歌。你说,你要怎么才能退回默片时代?”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光彩流转,整个人都在发光,像是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妙的梦境中,就像——童话里那个在圣诞夜街头划亮了火柴的小女孩。晓苏叹息,知道已经无法、也无须给她任何意见了。

起风了,整条河堤的柳树飒飒作响,柳条在风中狂舞,柳叶儿簌簌落下,拍在脸上像小手指头。晓苏看见琉璃抱紧了膝盖,她打开坤包,取出琉璃送的披肩,展开来盖在琉璃裸露在短裙外面的光洁修长的小腿上,琉璃立刻裹紧了,嘻嘻笑着说:“回头再送你一条。”

几天后,琉璃的表妹来晓苏办公室,带着一条米灰色披肩,说她姐姐已经走了,走之前来不及来学校看伍老师,让她送来这条披肩。晓苏暗笑:不来也好,她要来了,会影响师生正常教学秩序的。小女生走了,晓苏抚着一灰一驼两条披肩,触手细腻温润的开司米,顶级的牌子,又想起琉璃父母、姑姑的别墅;想起王娟说的,琉璃送她很多东西,晓苏想,其实琉璃有一点没有变,就是希望她小时候遇到的人都能喜欢她。琉璃的家人很快就要走了,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和琉璃此生都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