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人,两下里议定,当天他就打点了行装离开了。我没有下楼去送他,从窗户看出去,他的车马终于消失在东边的街角,我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倒在床上、用绣被蒙住泪脸,再也起不来。
他走时正是仲春时节,院子里的杏花开得云蒸霞蔚。夜里一场大雨过后,清晨的枝头只剩下少许残红,而院中落花满地,一半掩在泥里,惨淡凄清、难以收拾如我的心绪。我勉力支撑着下床,每日里照常梳洗、装扮了,或弹琴、看书,或临习卫夫人法帖,然琴谱、书卷、法帖上都是他的面影,我只好努力收敛心神、装作一切如常。
杏花谢尽,枝头长出一簇簇小青杏。他已经去了一个月了。湘真来看我,见我这般瘦骨槎枒、脚步虚浮,不由得又心疼又生气:“他这不过是回家看望老母亲,你便这般作践自己,若他日他果真负心,你又当如何呢?”我凄然一笑:“若有那一日,我还留着这命做什么?”湘真又惊又气,可是知我如她,明白已不可箴,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道:“愿孙君也这般心肠待你才好。”
眼看着院子里杏树渐已成荫,青杏也长到大樱桃般大小。他去了五十天了。见我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妈妈有些着慌了,竭力引荐王孙公子给我。这天又拿上两个名帖来,我无意中扫了一眼:保国公朱国弼、中山王公子徐青君。我正色道:“妈妈已将我许嫁孙君,我与他且有两月之约,约期尚未满,如此是何道理?”她谄笑道:“我这不是怕姑娘独自闷得慌,想请他们来给你解解闷……”她还要啰唆,见我面罩严霜,这才讪笑着出去了。
那夜是十五,后半夜万籁俱寂后,北窗下的秦淮河流深水静,天上水中两轮明月照着,深碧的河面反射着幽冷的光,看得久了未免眩晕。再过两天,两月之期将届了。
十七日清晨,空气中便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仿佛将有大事发生。日将过午,一直在自己房中窗下看着远处东边路口的我,听到一阵喧嚣进了院子,我出得房门凭栏往下一看,强烈的日光突然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刺得泪水都流下来:那人箭袖皂袍,骑在一匹高头青骢马上,身后七八个童仆抬着箱笼,刚刚进得院门。
黄金千两列于堂上,把妈妈的脸都映黄了。她神情别别扭扭,想是后悔了:早知这样容易,当初不如将价码再开高些,让他出不起,将这摇钱树再多留几年。她几次犹豫着要说什么,眼睛瞟见孙君一直按着剑柄的右手,终于把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一乘四人抬的绿油布小轿将我抬出了假母的院子,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克咸(孙临的字)骑马走在轿前,此情此景如在梦中。一顿饭的工夫,轿子停下来,轿帘掀开,克咸微笑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扶着那只手站定了,才发觉我们置身一座四合小院中,大门外就是桃叶渡。克咸道:“嫩儿,以后这里就是你我二人的家了。”我呆笑无语:只要是和你,怎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