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我仍然一遍遍佯嗔着追问:那天为什么会出人意外从西边的路口来?为什么要到两个月的最后一天才来?克咸呵呵大笑:家去老母高兴非常,多吃了两口,又家宴睡晚了、着了寒,上了年纪的人,第二天还欢喜地强撑着,第三天就上吐下泻、不支倒下。请了大夫来,只说是外感内滞,吃了药却又不见好。于是换大夫、换方子。母亲有恙,做儿子的即使不必亲自端汤侍药,但也再无拔脚走的道理。母亲的病症反反复复,等慢慢地好了,已经近一个月。和母亲说了想纳个房里人之事,老人家宠爱小儿子到十分,又兼渴望子孙满堂,再无不允之理。回到金陵,托朋友代为周旋脱乐籍之事,又是找房子、买房子、布置房子,不觉日子飞逝,险些失期。

我听着,眼眶悄悄湿了,为掩饰只得笑出来。有两件他没提,可是我知道:大宅方夫人那里,是要费心思慢慢说通的;赎身的千两黄金,也是要花工夫腾挪筹措的。

昔日要好的姐妹们知我落籍从良,八九个人约齐了来新居贺我。我支了克咸回大宅,在院中设席宴请她们,小院一时衣香鬓影、光华耀目。席间姐妹们喝酒、行令,玩得十分欢畅,湘真还嚷着“无曲不成欢”,撺掇着让姐妹们唱曲子,于是玉京唱了一支晏几道的《鹧鸪天》,香君唱了《墙头马上》里的《金盏儿》,婉容唱了《牡丹亭》中的《离魂》,都唱得响遏行云、荡气回肠。

席散后,姐妹们各有表礼相赠,或字画、或古玩,然而暗地里,湘真、媚祖、沙才、尹文几位还带了首饰、银票给我,是我这些年寄存在她们处的。她们都是亲生女儿,只因身在乐籍才涉风尘,不比我被假母防备、搜刮,放在她们处比放在我处安心。克咸以千金赎我,我虽比不上杜十娘富有百宝,然亦有一份嫁妆随身。

小院的日子宁静悠长,孙郎隔天来,一月总有半月在我处,另外半月在大宅陪夫人方氏,再也不曾涉足平康风月地。我也曾佯装不解,问他为何要置别院安顿我,若接回大宅岂不方便。他轻抚我长发,只笑不答。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既不愿我执妾室礼受委屈,也不愿方夫人看见我与他两情缱绻寒心。

他来时,若舞刀弄剑,我便在一旁看他身姿矫健、剑气如虹。他若读书,我便在一旁闲拈针线、做女红陪伴。快到饭时,我亲自带着厨娘下厨。克咸爱吃我做的食物,常说我做的熏肉有松柏味,全不肥腻;风鱼有麋鹿味,口齿留香;豆豉一颗颗历历可数,醇香沁人心脾。他不知我的厨艺得自董小宛姐姐真传,仅仅是做豆豉,就要一颗颗挑出亮而黄、大而圆的豆子,九晒九洗,手剥去豆瓣上的膜衣,在文火上细细地酿出豉汁来,再佐以生姜、桂皮、茴香、八角,最后盛在官窑骨瓷净白盘里,自然不是寻常市面上的滋味。

克咸爱菊,我便在院中遍植菊花,菊花开时,一院清香。月亮好的夜晚,我便在花丛深处置一几一壶,陪克咸品茶赏月,他爱皓月清波,我爱山高月小,总是流连到更深露重才回房睡去。

他不来时,我便读书、习字、弹琴,带着丫鬟仆人莳弄院中花木,研习食经,试验糕点、菜肴做法。我的生活如此充实安闲,门外的繁华喧嚣再也与我无关了。虽然听闻世道很不太平,北边盗寇蜂起,满人在关外虎视眈眈,我只暗暗祈祷:愿天佑百姓,岁月一直这样恬静美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