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最终我还是决定:给人代杖为生。比起做乞丐,这算是自食其力;比起做仆人,可不必受人驱遣。不过就是皮肉受苦,可我活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具皮囊还不该受点苦吗?我找了王虎,他答应长期给我介绍生意,但要抽十分之一的佣金,我答应了;要求事前付清所有酬劳,他想了想,也答应了。
我从此成了职业代杖人。饶是如此,我也只能两个月“开张”一次。主要是因为,一次代杖的棒疮,二十杖或四十杖,总要一个多月才能长好,再过半个月才算痊愈。现在我每次去代杖前,都会要求主家上酒,我把自己灌得半醉,受杖时在心里替父母祖宗大骂自己,居然容易挨过些。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以后领杖时再也不穿中衣,以天体裸裎,以示自辱;每次受完杖在官衙外俯卧一夜,天明后慢慢挨回长乐坊的棚屋,自己擦些棒疮膏,再没有出现伤口溃脓之事。
我渐渐发现,父母赐的这具皮囊真是得造化之妙。别的不说,中衣、鞋袜之类,破了就是破了,就算拿针线缝上,也永远地有条破缝在那里;但这具皮囊,今天看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个月后便又重新完好如初,竟如古书上记载的上古神物息壤一般。当时只道父母给我这具皮囊,是供我享受饮食声色之用,到今天才知道,还可供我一日三餐糊口之用。
有一晚,我头天受完杖,黄昏时分才挨回棚屋,半睡半醒间觉有人在旁边啜泣,睁开眼却是母亲,她头戴赤金点翠钿子,身穿香色底蟒缎对襟袄儿,披百鸟朝凤织锦云肩,见我醒了就抱着我大哭:“儿啊,你打小儿那样娇养,在屋里怕闷坏了你,着奶娘仆妇抱你出去又怕风扑了你。大些后你身子单弱,我与你父亲更何尝舍得戳你一指头,如今你却吃这样大苦啊。”我心中酸楚,却只能于枕上叩首:“儿子不孝。令祖宗蒙羞,令父母不安。儿子不孝。”母亲仍是哭个不住,我再用力叩首,额头吃疼醒来,却是我自己睡梦中拿头在黄泥地上撞,冷风吹进来,房门吱呀作响。借着院中白晃晃的月光,看见关不严的房门不住颤抖,却哪里有母亲的影子。我艰难撑起上半身,摸来半截砖头顶在门后,继续趴着睡下,却许久睡不着。泪水,终于淹没了脸庞。
最后一次代杖是在金陵府衙。我本来不想接这桩生意的,并非只因为这次这个主家犯的事大,判了杖责六十,这一通板子打下来,不知还有没有命拿那三两银子;更重要的是,金陵府衙,那就是过去的魏国公府啊。到我从小长大的我过去的家中去受杖,这让我情何以堪?我也是读过史书的人,懂得“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的道理,我已经辱先辱身,可也不想回到魏国公府,让列祖列宗的魂灵在半空看着我受这般奇耻大辱啊。但是王虎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做生意呢,最重要的是名声。‘一日不开门,百客离你门’,你今天挑主顾,这不肯接那不肯做的,赶明儿名声传了出去,再没人找你了,那时后悔就迟了。毕竟,聚宝门外伸长脖子等着接这个活儿的花子多着呢。”我低头半日,终于点了点头。
翌日便是约定去领杖的日子,主家管饭的时候,我比平时多要了一壶酒,菜没吃多少,酒都喝光了,喝得内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出了酒家先就忍不住在路边吐了一回,待腹内平复些才向府衙去。远远地看见魏国公府的石狮子了,照旧例是朱漆大门闭锁,门前有几个守门的闲晃。我自报了主家的姓名,只说是来领杖的,守门的抬眼瞅了瞅我,便挥挥手放我从边门进去。
进门一片开阔的青砖地,对面便是气势巍峨的府衙大堂——过去是我家正厅,哥哥在这里接待朝中公卿、朋友往来。若穿过大堂,后面一进是花厅,遇年节喜事,正厅自是接待官客,这花厅便接待堂客。平日里,嫂子在这里起坐问事,处理家中大小事务。嫂子出身河北邯郸赵氏,哥哥系狱后,她娘家来接她归宁,母亲赶紧打发她带着小侄女回娘家了。此刻想起母亲此举,真正英明果决之至,不然我哥哥恐连妻小都要保不住。花厅后又是一进,正房住着母亲,西边耳房住着三位老姨娘。我小时候住东边耳房,晚上常偷偷溜到母亲的正房,非要赖在她的大床上睡觉,母亲也就由着我,直到十岁后挪入东园。最后一进,哥哥成婚后就给了哥哥嫂子住着,两边耳房住着哥哥的姬妾们,家里出事后,这些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母亲正房东边一扇角门,门外就是东园。东园有湖,烟波浩渺,水上有长堤两条,堤上各有桥数座,令水面似隔还连。洲岛九个,岛上各有楼台轩榭,相互间仅以水路相通。岸边、堤上、岛中遍植花木,四时有花,又饲养孔雀、野鸭、大雁等各类禽鸟。彼时家中女孩子又多,时时来往湖上各处,花招翠带、柳拂香风,曾以为天台、蓬莱不过如此。如今想起来,真如一梦也。
衙役在耳边一声断喝:“过来趴下领杖!魂不守舍的,等请呢?”我麻木地除去衣裤、褪下中衣,趴在了府衙大堂前的旧长凳上。手脚都被捆住了,无论第几次受杖,那片皮开肉绽过后又复原如初的皮肤还是会预先发紧、发抖,带得全身都抖。松木塞被塞进嘴里,第一板落下来,像烙铁烙过,我听见自己喉间呜咽一声。府衙的板子比县衙重多了,三板过后,我的泪连同汗一齐涌出来,板子仍在有节奏地落下来,我在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同时调动全部意志力一下一下抵御着这疼痛。
板子起落,与肉体相遇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海浪拍在岸上。疼痛像海潮,猛然袭来,将我没头没脑地卷入,我在漆黑一片中窒息;有一瞬间,海潮退去,我透出一口气,然而新一轮海潮立刻又涌来,带着千钧的力道,将我深深卷入,我重又窒息……紧闭着眼睛,在窒息与喘息之间,母亲穿着家常半旧的秋香色捻金绣雁衔芦花对襟褙子,坐在正房的鸡翅木圈椅上,笑吟吟朝我伸出手。哥哥魏国公在庭前跃下马,朝着向他含笑请安的弟弟点一点头,急匆匆往内里走,来不及换下皂袍箭袖,就要赶去母亲面前问安。春天里东园开得繁盛的桃花、李花、樱花、海棠、白玉兰、紫玉兰、桐花……烂漫成一片花海。夏天里小鬟们打了井水擦凉席,又凿了窖藏的冰来堆在屋子各处,屋主人便整天贪凉歪在榻上,直到朋友来招呼打茶围。秋天,中秋节、重阳节,让家班唱《西厢》《牡丹》,母亲最爱这两个戏。冬天里女孩子们采集红梅、白梅上的雪,就着风炉烹茶,取梅蕊的一点清香……
心里就这么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地想着,渐渐忘了数数,只觉那海潮越来越猛,窒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中间喘息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一个海潮涌来,将我深深地卷了进去,周围一片漆黑,窒息到胸口发痛,再也出不来……这时口中一松,松木塞子掉落,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叫一声:“我是中山公子徐青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