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绿萝

阳光绿萝

在那个电话打进来之前,谢书雯正埋头批改学生论文。这套位于大学城的两室一厅房子,是学校给她的“人才公寓”。她在里面养了很多绿植,从阳台到客厅、书房,使得整个房子像个微型植物园,有种生机勃勃的静谧。此刻,她就迎着暮春时节懒洋洋的太阳,坐在飘窗下的书桌前,在龟背竹、鸭掌木、凤尾竹、文竹、幸福树、绿萝丛中看本科生的学期论文。大部分论文写得都很差,而且是各有各的差法,让谢书雯忍不住一再抚着额头。

陌生电话来得完全没有征兆。

谢书雯还以为是推销的,这年头,陌生电话都是可疑的。她漫不经心地接起,对面的女声有些怯怯地:“是雯雯吗?”谢书雯迟疑。对方又说,自己是余欢欢,问谢书雯还记不记得自己。余欢欢?谢书雯在大脑里飞快地搜索了一下:“你,你是南山镇的余欢欢?”“是我呀!”对方显然很高兴谢书雯还记得她,然后是兴奋的、语速极快的一番话。

放下电话,谢书雯还沉浸在震动中。

一小时后,余欢欢就坐在了谢书雯家的沙发上。谢书雯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用心的妆容,粉底搽得很白,但掩不住皮肤早衰的微微松弛、眼角的鱼尾纹。五线城市的时髦打扮,配色、剪裁、质地终究不是太沉着。谢书雯下了个判断:这是一个没少被生活摧残、却努力维持体面的女人。余欢欢是激动的,她嘴巴一张一合,自进了谢书雯的家开始,就没有片刻停止。

余欢欢此番只是来重叙旧时友情的?谢书雯不信。毕竟,她花那么大功夫才找到自己,又坐四小时高铁和地铁来到自己的城市、自己家里。据余欢欢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关于找到谢书雯,余欢欢唯一能想到的线索是谢书雯父亲的名字和单位,就打114过去,问到了那家机关的电话。余欢欢打电话给机关,报出谢书雯父亲的名字,对方回复已退休。余欢欢就和人家缠磨,想问到谢伯伯的手机号,对方当然不肯给她。最后她只好央求人家帮忙联系谢伯伯,并留下自己的电话,请谢伯伯给自己回电。之后的每一天,余欢欢都给那个机关打一个电话,问是否已经联系上她的谢伯伯。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余欢欢接到了谢书雯父亲的电话,知道了谢书雯所在的城市和联系方式。

余欢欢是谢书雯的发小。那时候,谢书雯跟奶奶住在南山镇,和余欢欢家在同一条街上,两家之间只隔着几户人家。两人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和欺负她们的女孩子吵架、打架。余欢欢有一个小她四岁的妹妹,叫余甜甜。余欢欢课余很大一部分时间要用来带余甜甜,谢书雯就陪她一起带。

两家大人关系也很好。余欢欢父母是做调味料生意的,谢书雯记忆中,奶奶家里就没有买过调料,那些辣椒、胡椒、花椒、大香、草果、桂皮、香叶、当归……都是余欢欢父母送的。余欢欢父母忙生意没时间照顾孩子,谢书雯奶奶就经常把欢欢、甜甜喊到自己家里吃饭。家里有体力活,奶奶总是去喊“余家侄儿”,奶奶一到余家门口,收了摊的余叔叔就出来打招呼,然后就跟着奶奶回来,帮着扛袋米、劈会儿柴。谢书雯的父母回到镇上,也时常去和余家夫妻打个招呼,有时带上两瓶酒,有时是一网兜水果,以感谢他们对祖孙俩的照顾。

在镇上读完三年级,谢书雯就转学到市里,跟父母、妹妹一起生活了。以后虽然每月回镇上看奶奶时还会遇见余家姐妹,但终究是慢慢疏远了。谢书雯小学毕业,奶奶去世了,谢家基本不再回南山镇。不久后,听说余欢欢家也搬离镇子去了县城,两家就彻底断了联系。

给余欢欢泡的茶,她一口也没喝,此刻原本密密竖立在杯口的茶叶全都沉到了杯底。她仍然沉浸在重逢的兴奋和喜悦中,很真诚地在叙旧,似乎要把两人分别后她自己的一生都讲给发小听。谢书雯也从面对久别重逢故人的微微尴尬和无所适从中慢慢走了出来。她不喜欢忆旧,但此刻也只能做个好听众。

谢书雯发现,余欢欢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她说,她爸妈不喜欢她,嫌她碍眼,又想要收彩礼钱,她刚过了二十岁,就天天骂她,催她赶紧嫁人,理由是迟了会嫁不出去。不管什么话题,父母都能拐两个弯拐到她的婚事上去,天才一般的联想力。她说:“我妈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商店柜台里一瓶马上要过期的酱油,瓶身上落满了灰尘。”“我爸看我的样子,又好像我是我妈带来的拖油瓶。他骂我:男娃你相看了两火车皮,都没有你能看对眼的?”谢书雯想想那七八万人的县城,总共能有多少适龄未婚男青年,两火车皮占其中多大比例,就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于是余欢欢嫁了,然后不满三年就离婚了,女儿判给了余欢欢,随她姓,叫余小苹果。然后又是新一轮的被催婚,余欢欢只得又草草地嫁了。在余欢欢的讲述中,她应该是离了两次婚,目前是单身,并且准备就这么单下去。余欢欢说,父母只爱甜甜,从来没爱过她,她甚至不记得母亲抱过自己。记忆中妈妈一有空就抱着甜甜,亲她的小脸,十几岁了还抱着亲。小的时候,余欢欢在旁边眼巴巴,“妈”“妈”“妈”,要叫好几声,她妈才会不耐烦地白她一眼:“啥事?”经她这样一说,谢书雯忆起,那一幕曾无数次在自己眼前发生过,只是小时候以为,那一点父母的偏心,能在漫长岁月中淡去。

余欢欢说:雯雯你记得吗?咱们南山镇,和周围最近的桔园镇、沙河镇是轮流逢集的,农历一三五桔园,二四六沙河,三六九南山,逢十休市。我们家调料生意三个镇的集都要赶。她说,从她上五年级起,逢周末就要帮家里做生意,但甜甜直到读完高中,从来不用帮忙家里生意。放假那天如果是三六九还好,如果不是,那余欢欢不等鸡叫就要骑上二八圈的大自行车赶往逢集的镇,车后座一左一右驮两大蛇皮袋、百十斤的调料。车太大、太高,她那时个子还不够高,不能跨过自行车杠坐着骑,只能从杠底下伸过一条腿,歪着身子靠在横杠上站着骑,就那么翻过一座座山,骑过三十多里盘山路。

山路陡峭,冬天很冷,雨雪天路滑,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借着绑在车头的手电筒的一道微光,独自走在黑黢黢的山里,前后连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可又老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忍不住一次次回头看。然后才想起听老人说过,人走夜路的时候,肩膀上是有两支蜡烛亮着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看见了,就不敢靠近,只能远远跟着。所以走夜路切忌回头,回一次头,鼻息把左肩的蜡烛吹灭了;再回一次头,鼻息把右肩的蜡烛也吹灭了……蜡烛如果真有的话,早就灭掉了,于是更加觉得身后各种动静,脑子里多少鬼故事盘旋,害怕得眼泪不敢流,怕惊动了暗夜里的鬼魂;害怕得恨不得立刻死掉,变了鬼就不怕鬼了。巨大的恐惧中,只有两条腿机械地猛踩着脚踏,自行车沿着手电筒短短的一段光柱在山路上狂奔。直到天渐渐地有些亮起来,被恐惧紧紧攫住的心才慢慢舒展开来、回到原处。多少个冬天的早晨,到了集上,别的来赶集的小贩都是一头一脸的霜花,往手上哈着气取暖;她头上有没有霜花不知道,反正给吓得出了一身的汗,完全没觉得冷。

谢书雯忍不住说,鬼倒不一定有,但那些年南山里有狼是真的,我听爸妈说,有人遇到过……

余欢欢惨笑了下,我知道。但那些年净怕鬼了,顾不上怕狼。余欢欢说,这样的害怕,是没有办法跟父母说的,假如说了,他们只会觉得她矫情,只会让他们更厌烦。即使他们真的能了解她的害怕,就会不让她早起去赶集了吗?不会的。他们会说,胆子小正好练练胆子。因此,那些年她从未跟人说起她的害怕。如今她三十多岁了,一再重复、挥之不去的噩梦仍然是:暗夜里走不完的盘山路,身后的脚步声、老旧自行车行走的震颤声,一次次惊悸地回头,身后却只有黑暗无边。

谢书雯想,如果是微信聊天,这会儿她大概会发个“抱抱”的表情,那个绿色的、张着双臂求抱抱的小娃娃。然而,此刻真实的余欢欢坐在她的沙发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茶几,谢书雯却只是静静听着。

余欢欢说,好在,那样的经历除了在梦里,再也不会有了。现在日子虽然还是苦,但好歹自己做主。余欢欢说,雯雯,我就一件事想不通,需要你帮忙。今天来见你,一方面想和发小重新联系上,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为了这个。谢书雯赶紧点头,她也想知道这个谜底。

余欢欢第二次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小苹果在市里生活。经过这么多事,余欢欢早已认清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对娘家,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发生了一件事,让她本已凉透的心又冒起了丝丝热气,关于父母爱的幻想又有些死灰复燃了。

那时她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每月工资不到一千块,房租三百。房东太太在一楼开着一家杂货铺,一边看店一边带孙子,那孙子比小苹果大一岁。余欢欢就求了房东太太,每月再给二百块钱,请人家照看孙子时顺便照看下小苹果。房东太太可怜她们母女,就同意了。

可是有天下班回来,杂货铺里只有房东太太和她那淘气的小孙子。房东太太告诉她:“小苹果让她外公接走了。”余欢欢连忙给她爸打电话,她爸在电话那头说:“我放心不下,来看你们娘儿俩,正好看见房东的孙子在打小苹果,小苹果举起胳膊护着脑袋,不哭也不跑。我喝退那小畜生,拉过小苹果,看见她的脸让人家小孩掐得净是指甲印,新伤叠旧伤。你个当娘的不心疼我还心疼呢。你忘了她是有姥姥、姥爷的。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她。”说到后来,居然声音哽咽起来。

爸爸的话和哽咽,听在余欢欢耳朵里起初没什么感觉,过后却越想越辛酸,最后索性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哭了一整夜。却原来,到底是血浓于水。父亲是爱外孙女的,父亲通过爱外孙女,结结实实地爱了女儿一回。这些年风风雨雨,她余欢欢都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原来,她是有援军、有父母,至少是有父亲的。

本来,余欢欢已经有快一年没跟父母联系,更不用说回娘家了,这件事以后,她每两周调休的一天都回去看父母,当然是以看小苹果的名义。早年她家做生意赚了钱,加上卖了镇上房子的钱,在县城买地皮盖了四层小楼。这些年下来,因为地段热闹起来,房子比先前值钱了很多。父母仍在开店,只是不卖调料了,卖烟酒,日子过得相当不错。甜甜也结婚了,她父母终于如愿招了个上门女婿,把小女儿永远留在他们身边。

余甜甜的女儿笑笑比小苹果小四岁,笑笑的性格和余甜甜小时候一样,嘴甜,黏人,尤其黏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笑笑是这么叫姥爷姥姥的。小苹果的性格随余欢欢小时候,敏感,容易受伤,还有点执拗。她感觉到姥姥姥爷对自己没有对笑笑亲了,知道姥姥姥爷又给笑笑买了新衣服、新玩具而没给自己买了,她也不说话,只眼巴巴看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抹眼泪。姥姥看见她淌眼抹泪就烦,说她是“小丧门星”,问她干吗不开心,小苹果不说,问急了就哭,再问就把自己关进房间,吃饭也喊不出来。每当这个时候,姥姥就给余欢欢打电话,余欢欢只好让小苹果听电话,狠狠地凶她,然后小苹果就哭得更厉害,然后余欢欢就心软、后悔,最后一定是母女俩隔着电话恨不得抱在一起哭。余欢欢她妈就对着电话发火:“我和你爸都还没死呢,你们娘儿俩这是要号死我们老两口、号散这个家吗?”

有天一大早,余欢欢刚到超市就接到她妈的电话,无非还是老皇历,小苹果把自己关在房间了,怎么都不肯出来吃早饭。余欢欢突然觉得是时候解决这个问题了,她对着话筒说:“等着。”挂了电话就跟她们日化组组长请假,组长拉长着一张脸,余欢欢差不多没等她同意就脱了工作服,出门直奔地区汽车站,不到一个小时,她就回到郊县的父母家了。

余甜甜正拉开一楼店里的卷闸门,看到姐姐回来了,招呼她上楼吃早饭。上到二楼的家,余欢欢的爸爸已经准备收拾碗筷,她妈坐在小板凳上,两膝夹着站着的笑笑,正笑吟吟哄她吃饭呢。见余欢欢进来,老爸问她吃了没,有粉条肉末包子、鸡蛋和红豆粥。她妈看了她一眼,继续垂下眼皮给笑笑喂饭。

余欢欢径直走向她妈带俩孩子睡觉的房间,敲着门对里面说:“苹果儿开门,是妈妈。”门开了,女儿像潮湿的小家畜一头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余欢欢瞄了一眼她妈,果然,小老太太脸黑得锅底一般,极力忍着才没说话。她妈想说什么她再知道不过,无非是“见着你亲娘这番哭,让你亲娘还以为我怎么虐待你了呢”。余欢欢顾不上她妈,关上门,坐下来紧紧搂着女儿,把她的小脸藏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苹果很快平静下来,抬起哭得通红的眼,抽噎着告诉妈妈:“早上听见姨父出门了,姥姥就抱着笑笑,去了小姨房间。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听见她们在房间里笑,就起来推开小姨的房门,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姥姥和小姨一边一个躺着,笑笑在中间,不知道在说什么,三个人开心得不得了。我在门口站了好久,小姨看见了,叫了我一声,可姥姥都没朝我看,他们不喜欢我……笑笑才是亲生的,他们才是一家人……”

女儿描述的画面余欢欢太熟悉了。只是从前画面里的爸爸,这次换成了甜甜,幸福的小孩和门口站着伤神的小孩从甜甜与自己,变成了她俩各自的女儿。她什么也没说,替女儿和自己擦干了眼泪,抱起女儿往外走。下了楼,走到外面大街上,她爸追出来喊“欢欢”,余欢欢看着这个谢顶的小老头——自己的父亲,心里有点悲凉:这个一辈子怕老婆的人,什么时候已经这么老了。

自己家两个门面的租户这时都开了门,在店里看戏一般看着他们。余欢欢把小苹果放在地上,跟爸爸说:“要是你还当我是女儿,就听我一句劝。”他爸半张着嘴,茫然地点点头。“我知道甜甜一直有去省城创业的想法。我支持你们支持她,当然了,我不支持也没有用,在这个家我连自己的事都常常决定不了。”她定定神,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然后她看见她妈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虽然拿了个喷壶在浇花,其实也竖着耳朵在听着。她接着说:“你们跟她去省城没问题。但是我希望,”她抬头看了看她家的小楼,这个她生活过近十年的小楼,“家里的房子不要卖。这房子,一楼的三间门面,二楼到四楼的房间都可以出租。只要不卖,你们老两口一辈子不用花甜甜他们的钱。万一在省城住得不合适,回来也还有个窝。”她停一下,“要是卖了,回来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爸爸慨然点头说:“你放心,房子不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这里永远是你和小苹果的家。”余欢欢抬头往阳台上看,她妈手里的喷壶停在半空,显然也听进去了。

“所以,房子最后还是卖了?”谢书雯突然插话。余欢欢从情绪旋涡里被拉出来,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是的,卖了。你怎么知道?”通过阳台照进客厅的光线已经不如先时强烈,植物们开始显现出深绿的、寂静的颜色和质感。谢书雯笑笑,示意她说下去。

经此一事,余欢欢觉得,自己潜意识里渴望父母爱的心又被杀死了一次,这次应该是死透了。谢书雯说:“这个心还挺不容易死透的。总在你觉得它已经死透了的时候,却发现面对新的伤害,它依然能感觉到痛。”余欢欢看着谢书雯愣了几秒,才喃喃地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厉害,好懂人的心理。”

余欢欢继续讲下去。又是大半年过去了,看着小苹果慢慢长大,成了余欢欢生活中最大也几乎是唯一的盼头,自己这辈子,父母靠不住,男人靠不住,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也许还有女儿。

一天正上班呢,属于中午比较闲的时段,有微信语音打进来,是租她父母家门面房开小饭店的王娟。还是之前余欢欢频繁回父母家的那段时间,两人偶然加了微信。余欢欢接了,就听王娟说:“欢欢啊,我们想来市里开奶茶店,但我们两口子从农村出来,想来想去,市里也没有别的认识的人了。就想请你帮打听一下:现在市里奶茶店的行情怎么样?门面租金大概多少?”余欢欢问:“怎么,不想在县城做了?”她没说出来的是:“你们不租我家门面了?”“不是不想在县城做。门面是你们家的时候,两家相处得还可以。可是你们家突然把整栋楼卖给了现在这家姓周的。虽然是带租约卖的,名义上对我们做生意没有影响,可是这姓周的幺蛾子多,一会儿要涨房租,一会儿又说我们炒菜油烟大、他们在二楼呛得慌,劝我们转行。转行就转行,但既然要转行,干脆不租他们家房子了,咱转到市里去……”

听了王娟前三句话,余欢欢就感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从内到外凉了个遍。后面的话她其实已经听不太进去了,满脑子都是:他们还是把房子卖了,却根本没想要通知我。

余欢欢说不下去了,谢书雯不知道说什么好。风从落地长窗吹进来,吹得一屋子绿植飒飒地响。从书橱上、酒柜上、空调上垂下的一蓬蓬绿萝,灰绿的藤蔓在风中飞舞。半晌,余欢欢下决心似的,用一种努力平复情绪的僵硬嗓音说:“我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就是我确实不是我爹妈亲生的。如果能证明这个,我也就甘心了,没什么可难过的了。”她看着谢书雯:“这些年,我找了几乎所有咱们小时候的邻居——亲戚在这种时候是不会说实话的,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告诉我,我是父母抱养的,我也就彻底死心了、解脱了。但是很遗憾,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这个。一个月前,我突然想到了你,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后一个人了。”余欢欢眼中亮起希望的光,激动得语气都变了,“咱们是发小,你一定会告诉我真话的,对不对?所以,你知不知道,或者听没听奶奶说过:我——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

在她俩的家乡,有种抱养第一个孩子的风俗。一些难以怀孕的夫妻,去收养别人的一个孩子——一般总是女孩,因为如果是男孩,按政策就没资格再要自己的孩子了;有了这个收养的孩子后,很多妻子真的很快就怀了孕,夫妻俩便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从科学上来讲,这也是有依据的,因为收养一个孩子后,夫妻俩面对生育的压力会降低——好歹已经有保底的了;又因为这种“招弟”的传说,也会让他们对怀上自己的孩子比较有信心。双重作用下,夫妻双方心情都会极大放松,怀上孩子的可能性也就大大提高。这风俗,余欢欢知道,谢书雯也知道。

余欢欢几乎是热切地看着谢书雯,那样子像是在期待她的拯救,把她从一个不甘、自怜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如果她不是亲生的,父母对她的不公平就有了一个比较公平的理由:不是因为她不够好,甚至不是因为她父母不够好,而就是因为双方没有血缘关系这个事实。既然是因为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她也就无须为此怨愤、难过。

谢书雯也看着余欢欢,那意思是,她深深地懂得,也深深地怜惜。可是,到了最后,她却只能看着余欢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据我奶奶和我说的,你和甜甜一样,都是余阿姨在镇上卫生院生的。余阿姨生你的时候还难产,吃了非常大的苦,差点把命丢了。”说这话的时候,谢书雯脑海中有一个画面:溺水的余欢欢用最后的力气向水面伸出一只手,一只渴望抓住点什么的手,而自己却把那只手向水下用力按回去。

谢书雯亲眼看见余欢欢眼中的光暗了下去,她绝望了。

送走余欢欢,窗外已是落霞满天,映得她的屋子都是粉红色。谢书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用开瓶器打开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今天不想批阅学生的论文了。她半躺进沙发里,软软的布艺沙发整个托住了她、容纳了她。

在红酒酽酽的颜色和味道中,谢书雯回想余欢欢的故事,她一个人走在夜晚的深山里,怕得要死。这样的怕,谢书雯一点也不陌生。那时的她已经比当年的余欢欢大多了,可害怕是一样的。她读研究生的时候,每一个除夕夜,爸爸妈妈带着妹妹去姥姥姥爷家团年,而她都被安排这一夜去火车站排队,给妹妹买返校的火车票。妹妹在北京上大学,春节过后返校的票十分难买。因为妹妹要在正月十五离家,而火车票提前十五天开售,爸妈要她第一时间出现在窗口,买到卧铺票,至不济也要买到座位票。至于她自己返校的车票,也许是因为回省城的票相对容易买吧,家里没有人过问。

前半夜,在窗外千家万户的爆竹声中,她一个人在家看春晚、吃年夜饭;到了十一点,她按照爸爸的安排,出门,去火车站。路上的人很少,有的地方有路灯,有的地方没有,时不时有过年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谢书雯一边飞奔,一边机警地左顾右盼。只要迎面看见像乞丐的、或者其他可疑的身影,就马上抄到马路对面去,远远避开他们,再拼命跑,把他们甩在身后。有段时间,她觉得路长得永远也到不了火车站了,但这么想着,却终于看见火车站的灯光了。她如释重负地放慢脚步,走进空荡荡的火车站。一直走近售票窗口,墙上的钟显示十一点十五分,步行需要半小时的路,其实只用了一半时间就到了,但感觉却像跋涉了两个钟头。大厅微黄的灯光下,身上的汗才一齐出出来。

谢书雯当然不是怕鬼,毕竟这是在城市里,她怕的是人。火车站一带是全城治安最乱的地方。就在爸爸自己的单位,就有人曾在这里遭遇不幸。单位聚餐喝酒后,一位女职工独自回家,经过火车站附近,醉醺醺的她被一群乞丐拖入黑巷子,天亮后被环卫工人发现赤身裸体躺在离火车站不到一百米的绿化带里、犹自酣睡着。女职工选择放弃起诉。单位领导专门开会严肃训诫所有人:透露这位女职工姓名和相关信息的,视为单位的叛徒。因此虽然全城都知道这个单位曾有女职工身上发生过那样的惨祸,但即使是谢书雯也不知道,到底是爸爸的哪一位女同事。但这就带来一个副作用——每次见到爸爸的女同事,无论年轻些的或年长的,温柔和蔼的或个性张扬的,谢书雯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想:会不会是这个阿姨?

零点,大年初一到了,窗口开始售票。大部分时候,谢书雯前面还排着几个人,这时候她就会特别担心,万一排在前面的人把去北京的卧铺和坐票都买光了可怎么办呢,爸妈会责备她不上心、去晚了……还好,最后一般总能至少买到坐票。然后,又是一场考验——在恐惧中以间谍的机警、田径运动员的速度跑回家。

谢书雯喝了一大口酒,涩,苦。她和余欢欢的区别是,余欢欢的不幸是一目了然的——至少部分由于父母的逼婚吧,她离了两次婚,做了单亲母亲;而自己受到的伤害是隐性的,是内伤。她一个女博士、大学讲师,谁又能想到她是那个被父母忽视、苛待的女儿?而谢书雯永远不可能像余欢欢那样,这样说可能有点冷酷——对不同的人展示伤口,哪怕是以追寻所谓“真相”的名义。除了读研究生时对男友华青杰,谢书雯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说:“你只看到我现在的学历,但你没看到我的中学是中师,我当过四年小学老师,大学是自学考试,读硕士、博士是公费加上奖学金和勤工俭学。我能有今天,一路走来的苦不足为外人道。”非但如此,她甚至恨不能隐藏自己那段自学考研的经历,隐藏她因未被父母爱过而深入骨髓的自卑。

酒精在发生作用,谢书雯的思绪越飘越远。余欢欢的父母背着她卖了房子。很巧,谢书雯的父母曾背着她买了房子。谢书雯从小被教导,将来她要上中专,让妹妹上高中、考大学,因为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大学,而姐姐应该让妹妹。就这样,谢书雯初中毕业毫无抵抗地上了师范学校。寒假回家来,却发现自己家已经搬了大房子。虽然是妈妈单位分的家属楼,但也要大笔钱买呀,一笔不会低于四年大学费用的钱。不是说家里不富裕、供不起,所以才要她放弃上高中考大学的吗?但谢书雯没有余欢欢这么强烈的反应,她只是夜里躺在新家的床上悄悄地哭了几次。

谢书雯又喝了一口酒,酒的度数很低,入口却无端觉得辛辣,她呛了一口,呛出了眼泪。余欢欢想证明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因为她还不明白、不接受,亲生父母的爱本来就并不是无条件的。非独生子女的父母们会因为各种原因不太喜欢自己的某个孩子。比如谢书雯与妹妹谢书慧一样是亲生女儿,只是因为自己童年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没能在最关键的时间段与父母建立起感情;再或者就是在妈妈和奶奶的矛盾中总是站在奶奶一边,破坏了母女亲情,她在父母的眼里,就成了一个外来者、一个闯入者。

据说红酒如香水,有前味、中味、后味,可是谢书雯只尝到苦味。同龄的余欢欢已经结过两次婚、有了一个孩子,而她只谈过一次恋爱。她至今清楚地记得分手的那个夜晚,即将毕业的人们出清闲余物资的地摊在路旁排成两行。空气燠热,人群来来往往。好像全校所有学生都从宿舍、自习室里倾巢而出,来摆地摊、逛地摊了。就在路边的花坛里,离人群二十米远的地方,华青杰最后一次问她:“真的决定不要孩子吗?不能给我个机会、也给自己个机会?”她看着他,轻轻,然而坚定地摇头:“在一起的两年里,我努力改变过。但母爱这样东西,没有得到过的,怕是不懂怎么去付出。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有可能为你改变,那么,无论对你还是对将来那个可能出生的孩子,都是不负责任的。”华青杰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痛楚在他的眼睛里昭然若揭。终于,他甩甩头,像要甩掉那些痛苦似的,然后,他掉头而去。在他身后,谢书雯的世界突然变得空阔,同时又变得拥挤,人群的聒噪像海浪,朝她碾压过来。她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地蹲下来,慢慢地倒在了草坪上。

在满屋的绿植中,最多的是绿萝。并不是谢书雯有多爱绿萝,实在是因为这种植物太省事、太易活了。只要一茎绿叶,不需要有根;扦插或水培,只需小半杯水,甚至连一捧土都可以不要,便可随处垂下一片绿茵、一丛绿色的瀑布。被人遗忘也没问题,哪怕一个月不浇水,只要有一缕阳光就可以活下来,最多长得瘦一点。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外界获取的能量低到极限的缘故,它开不出花来,更不用说结种子了。有时谢书雯想,爱的给养与传递,原理也大抵如此。她养的植物多半是这种,好活、只长叶不开花。她朝着满屋的龟背竹、鸭掌木、凤尾竹、文竹、幸福树、绿萝们举了举杯:“这辈子,咱们相依为命。”

晚霞暗下去,暮色像一杯滴了墨汁的水,谢书雯眼看着它慢慢变深变浓。酒杯空了,谢书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她下意识地想象余欢欢坐的高铁大致到了什么位置。她太熟悉那条路了,因为她经常在那条一小时地铁、三小时高铁的路上往返。这是谢书雯最羡慕余欢欢的地方,余欢欢的父母瞒着她卖掉房子的做法如一把刀子,狠狠地伤了她,却也帮她完成了与父母的感情切割,如同剪断婴儿与母体连接的脐带。从此,余欢欢便能坦然、没有愧疚地与父母保持距离。但是自己呢,这样的切割从未完成,总是剪不断理还乱。谢书慧北大毕业后出国了,但父母还在国内,头疼脑热、逢年过节,从来不会放过自己。即使父母那边没什么事,谢书雯也要每两个月回去看望他们一次、在家里待半天。从这点上讲,谢书雯想,自己是不如余欢欢的,经历两次离婚后的余欢欢有一种杀伐果断的狠劲,而自己虽然读了那么多书、成了大学老师,但在面对父母的时候,仍然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孩。

天黑了,万物一同沉入无边夜色。据说在黑暗中,人的各种感官包括味觉都会变得更敏感,可是没有用,入口的酒除了苦就是涩。余欢欢父母卖掉房子离开,切断与大女儿的联系,某种程度上也算主动放弃了正常合格父母的位置吧?但在谢书雯家里,父母从来没有错、没有失职过。看看他们的逻辑吧:当年安排她上中专?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姐姐让妹妹是应该的。有钱买房子没钱供女儿上大学?谁说为了让她谢书雯上大学全家就该牺牲生活质量呢?何况,那也没影响谢书雯的发展,她现在是大学老师啊,还要做父母的怎样?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曾经有一点偏心,但自古“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他们只是不能免俗而已。谢书雯不是最受宠的那个孩子又怎样?哪个孩子都不是风吹大的,养育之恩、赡养之责并不因此打折啊。而对谢书雯来说,是深觉被亏欠而没有人认账;伤口不被正视、疗愈,就没有痊愈的可能;内心的小孩从未被抚慰,就永远无法长大。

谢书雯一仰头,最后半杯酒下去了。谢书雯从来没喜欢过喝酒,她根本完全不觉得酒好喝,那为什么还要喝呢?她也说不清。就像自己和父母之间明明没有爱,自己心里明明有那么多愤懑,那么多意难平,却还长久地维持着一种表面上的父慈女孝。干吗要粉饰太平呢?因为面子?因为惯性?因为道义?呸,去他的道义。

手机响,是爸爸。谢书雯一凛,除非生病,否则父亲母亲加起来一年也难得给她打一个电话。她赶紧站起来开了灯,努力让声音显得柔和、阳光:“爸,是有什么事吗?”“也没什么正事。就是昨天,南山镇你余叔叔的大女儿费了老大劲儿联系到我,问了你的电话和单位,说要来省城找你。我想她不是,至少不单纯是为了找你叙旧吧?怎么样,她来过了吗?”谢书雯笑着:“她白天来过了。还真没什么事,就是叙旧。”“哦,”父亲想了想,“好的,那你早点休息,再见。”“嗯。您和妈妈也早点休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