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那是寒假,小城漫天呼啸的烟花提醒清如年还没有过完。初中二年级住校起,因为没有了家人,过年就和清如没有了关系。她站在落地窗的窗帘后看了一会儿烟花,想着浦志修此刻不知在做什么,多半是陪着他那教授妻子走亲会友吧,所以很少见地连续两天都没有一丁点儿消息,清如也默契地不给他捣乱。这时手机响了,显示浦志修的名字。手机响得突兀而生硬,以寒冬的锐利划破宁静的室内空气,和平时浦志修来电的感觉很不一样。清如接了电话,试探地“喂”了一声,对方不说话,清如心里一凛,更加确定,那边并不是他。清如也不说话,脑子里飞快浮现在他的手机相册里看到过的他妻子的样子:清秀面庞、纤细身材,眼中自有一种大气和自信,衣着不动声色地讲究,典型的高知女性形象。清如想象电话那端的她此刻会是怎样的表情,那双相册里常含笑意的眼睛,此刻的眼神是犀利机警如竖着毛的母兽,还是忧郁愁苦如遭遇背叛的普通妇人?

就这样静默了有两三分钟,清如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然后,对方默默地挂了电话。

这一夜,清如几乎没能入睡。

第二天黄昏,清如清晰地记得是掌灯时分,小城的烟花刚刚开始呼啸,有一声没一声地,浦志修的电话来了,声音嘶哑而疲惫。清如等待着。果然,电话那端艰难地说:“对不起,清如。她发现了。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离婚。所以,我们只能分手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补偿不了你……”虽然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做了很多心理准备,这一刻清如还是如遭雷击,窗外的烟花突然变得密集,如同末日世界的残骸,挟着硫火,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她软软地倒在床上,手机什么时候挂断的也不记得了。

清如病了。发烧。到了第二天,手机短信响,是银行卡余额变动提醒,卡里多了十万块钱。这大概就是浦志修说的“补偿”了,清如冷笑——她何清如缺的是钱吗,是爱呀。她笑着笑着大哭起来——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清如病了整整半个月。她几乎不怎么吃东西,也没有吃药,就是躺在被子里发抖,忽冷忽热。日与夜对她都没有了意义,她有时流着泪睡去,醒来接着流泪、发抖。

睡着的时候,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里清如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在她的哭闹、跪求下,爸爸终于松口让她上高中,只是对她说:“你将来报志愿必须报师范类大学,因为这类学校国家有补贴,学费低。”梦里清如愉快地答应了,只要能上大学,读什么都可以,何况清如的理想之一是做大学老师,读师范大学离这个梦想已经近了一步了。想到不用跟一起长大的同学、朋友拉开差距,而是可以和他们一起正常地升入大学,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她觉得浑身轻松,简直要飘起来,然后就开心得醒来了。这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开心的梦。

再睡着时,清如梦见后妈。是的,自从读初中二年级被从家里赶出来,她就没见过几次的后妈。后妈像她小时候那样貌似公允地训诫她:“你爸和我年龄一天天大了,你妹妹现在离家远,想照顾父母也照顾不上,将来我们身体有个什么不好,你当老大的就多尽点心。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你们姊妹商量着办,当然了,你当姐姐的如果愿意多承担一点,那是最好。”妹妹坐在一旁,像小时候看清如挨打一样,饶有兴趣地看她的反应。爸爸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附和着:“你妈说得没错,你妹妹远在北京,照顾父母确实有心无力,你当姐姐的要发扬点风格。”在他们一家齐心协力形成的强大气场笼罩之下,清如又像小时候一样嗫嚅着说:“好的。”然而到底憋屈得透不过气,在严重的窒息感中憋醒。

又一次睡着时,梦见王晓蕾打电话来,说与爱人过年回父母家来了,问清如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带出来四个人一起吃个饭。王晓蕾的丈夫是她的硕士同学,两人毕业后一起留在上海的金融行业工作,数年深耕下来,早已是百分百的金领。不过清如心里倒也不怯,想着让浦志修过年期间抽空来一趟,陪她去见发小。猛然想起浦志修不会再来了,他刚刚提出了分手。清如一念及此,梦里清楚地感觉世界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她倒在地上痛得心都缩成一团,大汗淋漓地醒来了。

就这样梦魂颠倒,有的梦里有浦志修,有的没有,但几乎每一个梦都是痛的、窒息的。有的时候没有梦,就那样昏昏沉沉地睡着,半睡半醒间仍是痛的、窒息的。

有一天,昏昏沉沉中手机响,清如一把抓过来,她多希望是浦志修啊,然而不,是胡大勇。清如摁掉电话,闭上眼。过了五秒,手机又响,还是胡大勇,再摁掉,过了三秒又打来。这人一定是疯了。清如只好接了。胡大勇在那头说:“清如,我要结婚了。”清如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说:“恭喜你。”胡大勇突然毫无征兆地哭起来:“清如,我可以不结婚的。我等你,多久都行。那个男人,他不会娶你的,你面对现实吧……”

清如彻底醒了。其实在遇见浦志修之前,她曾经想过,假如法律规定每个人必须结婚,自己就选择胡大勇,并非因为所有追求者中他坚持最久、条件最好,而是因为,他是她的中学同学,他了解她的那一点才华,知道她是因为外部原因才沦落到山里做小学教师、一生走不出这个县的,而不是她的智商、才华只能使她成为现实中的她。就这一点知根知底,就让他比别人强上一光年那么远了。可是既然法律没有规定每个人都必须结婚,清如就绝对不会选择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此刻她安静地听着,仿佛透过手机电波看见胡大勇泪雨滂沱的脸。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触动才是,毕竟这个男人等了自己十多年,可是她却像看屏幕上八点档的国产剧一样,只觉得那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完全、一点都无法代入剧情。她听见自己十多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声音居然冷静而稳定:“你与我同龄,也整三十岁了,早该结婚了。真的恭喜你。”胡大勇竟然号啕起来,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号啕中他一声声喊:“清如……清如……”那声音颇有几分凄厉,清如下意识把听筒拿远了点,胡大勇哭着问:“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为什么呢?”清如安静地听着,内心凄楚,为这个痛哭的三十岁男人,也为自己。她觉得自己和他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虽然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都是得不到自己爱的人。最后的最后,胡大勇停止了哭泣,两人平静地互道了“再见”。一番折腾,清如只觉得累和厌烦,她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无梦。

将清如唤醒的,是快递。她的一篇小说在顶级期刊上发表了,快递送来样刊,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之后邮局还会送来稿费汇款单。这是继清如的长篇即将出版之后的又一个小小的好消息。清如记得很久以前看到一位著名编辑家的话,大意是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不算作家,而能在这本文学“国刊”上发表,才代表你已经是一位作家啦。曾几何时,清如仰慕地看着浦志修在“国刊”上发表小说,终于,她自己的小说也能发在这里了。

快递小哥走了,清如关上门,十多天来第一次拉开窗帘,落地窗的窗帘完全拉开,强烈的阳光一下子照进来,几乎令她睁不开眼。这里是六楼,清如自己买的公寓。站在窗前往外看,这小城热闹忙碌依旧。等她的眼睛适应了阳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楼下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都泛青了,是树梢上冒出了新叶的芽,一片蓬勃的生机,完全看不出在寒冬里,它们曾经历怎样严酷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