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点
沈岩记得,这是今年的第十次出差,第五次晚点,而且这次一晚就是四个小时。听到广播里的航班晚点信息后,他去了机场的书店,绕过那一堆成功学畅销书,买了一本文学杂志。文学杂志是这时代的古董,放在货架上少有人问津,但是他喜欢。
贵宾室的沙发很舒服,出差的学校已经联系过了,对方很理解地表示讲座时间推迟到明天,刚点的美式咖啡香气扑鼻,文学杂志里的文章品位不错,这一切让沈岩觉得,就算再多晚点两小时也可以接受。他悠哉地翻着杂志,目光突然被一个标题黏住,“牧马河之夏”,这几个字唤起了他非常久远的记忆。他开始看那篇小说,很快吃惊得冷汗涔涔。
按照小说里的叙述时间,故事发生在八年前。一个刚工作一年的大学老师,暑假,带着二十几个学生去“三下乡”,下到离省会三百公里的一座镇中心小学。小学里绝大部分老师都有意无意地与大学生们保持距离,唯独一位叫李竹青的二十岁女老师愿意跟大学生们聊天、玩耍。大学生们开始开他们的老师和李老师的玩笑,大学老师为了活跃气氛就很配合。在真真假假的近距离接触中,他越来越发现李竹青老师的可爱,比如人极聪明,懂得什么时候沉默,什么时候微笑,但说话时又极机敏有趣,看得出阅读量非常大;又勤奋、上进,读中师三年加上分配来此工作两年,已经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学历,正在准备考研。并且,他发现,和自己一样,李老师对同学们开他俩的玩笑也是甘之如饴的。好感在两人之间悄悄累积、发酵,直到“三下乡”活动结束的前一晚,李老师带大学生全体去学校附近的牧马河看落日,大家互相泼水疯玩。一个叫陈鹏远的学生突然浇了一大捧水在李老师脸上,她的眼睛睁不开了。大学老师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被浇湿了、拿在手上的文化衫帮竹青拂拭脸上、头上的水珠。然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两人离开人群向牧马河的下游走去,在激流深水处,他牵起了她的手。
他和她就这样恋爱了。他无限欢喜,觉得竹青唤醒了他身上久违的爱的感觉,觉得这趟深山之行让他找到了人生的至宝。但是,当第二天大学老师回到省会,在城市的背景下重新审视这段恋情,他立刻就犹疑了、退缩了——两人的环境如此悬殊。他想象在深山闪闪发光的竹青,如果被移植到城市的背景下会是什么样子,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更加无法想象出他俩的未来。然后,竹青也觉察到他的突然冷淡,她打来电话,他终究还是说出了分手。竹青没有挽留,就这样分手了。
难以形容沈岩读到这篇小说时的震惊。这么说吧,作为一名大学老师,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学术刊物、学术网站上,他甚至想象过,在这个人人都有五分钟成名机会的时代,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的名字会出现在社会新闻里,当然最好不要,因为那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但无论如何,沈岩从来没想到,他会出现在一本文学杂志上,一部小说中。当然出现的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他的故事,一段百分百只能是他沈岩本人的恋爱故事。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千真万确,那条河,那点点滴滴的细节和记忆,那丝丝入扣的内心感觉,只能属于沈岩和李竹青,这是很清楚的。而且,由于小说描写准确生动,抒情节制,氛围自然清新,让他又一次回到了那段深山时光,回到了牧马河畔。那段深埋心底的感情,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植物,重新鲜活、饱满、蓬蓬勃勃起来。
有一年寒假前,院里几位同事一起完成了个大项目,相约去KTV唱歌庆祝。有位女同事唱了刘若英的《后来》。她的嗓音纯净深挚,唱到高潮部分又极有张力,整首歌被她演绎得既怅然低徊,又荡气回肠。沈岩不是第一次听这首歌,但还是又一次被深深打动。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
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
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
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
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
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往事排山倒海而来,将他淹没在KTV黑暗的角落。这时,旁边的女同事碰碰他:“这个歌真是很好听啊,咱们荔荔唱得也好。但就是这个MV,我不太看得懂,沈老师能给我讲讲吗?”另一位同事也说:“是啊,我看过好多遍,都似懂非懂。”这时音乐停了,沈岩把思绪从记忆的旋涡里努力拉回来:“白衣女孩是年少时的她,黑衣女孩是成年后的她。整个MV就是黑衣女孩在回忆,看着往事在她眼前一幕幕回放,她很想回到当初去提醒那对恋人,让他们不要幼稚,不要倔强,却无能为力。你看有一幕,黑衣女孩拿着个老式大哥大放在男孩耳边,神态殷切,意思‘你给她打电话啊,去把她追回来啊’。但是男孩却完全没有反应,依然故我,表情和动作都像提线木偶一样,他听不到来自多年以后的女孩的心声,也无法控制自己年少懵懂的行为,故事还是只能走向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哇,”同事们“啪啪”鼓掌,“这样一说就全懂了。”“沈老师解读得太好了,你不写影评可惜了。”
沈岩微笑。生活一幕幕,如露亦如电,只有走过了才能看清,当时都是迷惘的。彼时,他已经结婚两年多了。
沈岩是二十九岁上结的婚,对象是本校的同事,另一个学院的讲师,与他同龄,叫方宁。两人本来不认识,是沈岩的院长介绍的。方宁是院长的学生,留校时因为一些原因没能留在本院,而是去了隔壁学院,反正都是教一样的课,一样地评职称。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学校里的咖啡馆,在这之前他俩应该是在校园里见过的,彼此面熟。这里是他们共同的单位,窗外是他俩都熟悉的校园风景,咖啡馆里不时有两人各自或共同的熟人走进来,看见他俩,会心地、善意地打个招呼,再会心地找个离他俩远远的位子坐下。看上去,一切都不能更自然、更水到渠成了。彼此印象也应该都不坏,她是高挑清瘦,举止打扮得体的知识分子女性;他也能想象她眼里的他自己:身高一米八,体形良好,有风度,谈吐幽默。
于是,在看过两场电影、轧过三次马路后,半年不到,两人就领了证、办婚礼,院长不用说是证婚人。致完辞,院长动情地拍着沈岩的肩膀说:“方宁对于我就像女儿一样亲,请你务必照顾好她。”听到这话,新娘红了眼圈,沈岩握住她的手,一时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娶到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人,尤其自己尊敬的院长还这么看重她。
方宁显然是个体面、尽职的妻子。如果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在二人世界中,她总是显得淡漠,基本没有什么事能调动起她的兴趣和情绪。他俩的日常是各人一个书房,各自忙各自的,然后到时间了一起睡觉,仅此。当然,对于一对学者夫妇来说,这样的相处模式也很正常,但是似乎有些太过了,家里静得像古墓,除了去哪个食堂吃饭,他们几乎没什么交流。对了,他们不做饭,一直在学校的各个食堂轮换着吃。每隔两个月两人一起去看场电影,像完成KPI。纪念日他送她礼物,她报以一个点到即止的吻,如同在学术秘书按月送来的出勤报表上盖章。人前也会牵手,但他牵着那只手,却感觉不到她的哪怕一丝丝热情。但沈岩又明显感到,她不是那种天生缺少热情、不容易快乐的人,他见过她跟父母撒娇、跟闺蜜打电话的样子,那娇柔,那雀跃,看起来瞬间年轻了十岁,不是什么女学者,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这一切别扭,终止于他们孩子的出生。家变成了一个微型太阳系,一切都围绕着太阳转,儿子是那个太阳。一切的不和谐都被覆盖了,覆盖在一片按部就班的忙碌之下。因为儿子的到来,沈岩觉得这个家庭突然充满了生机,他的人生重新有了希望。他看着孩子的母亲,对她怀抱着无限的感激,感谢她让他的生命完整了。尽管孩子长到一岁半,他和方宁的夫妻生活也没有恢复。方宁像是完全忘记了生活中还应该有这么一档子事,忘记了她除了是母亲还是妻子,每当他暗示或挑逗,她总是毫不掩饰地表露她的厌恶。
在这方面,他们从新婚之夜起就没有好过。是的,他俩是这个时代极少数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的人。在那之后,她的身体和心理似乎也都一直没有接受丈夫,没有接受那件事。沈岩告诉自己,她需要时间来适应。果然,仅仅过了两个月,方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夫妻之事变得非常热衷,但是沈岩知道,那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孩子,她想要个孩子。每一次,沈岩都能感觉到,她的大脑命令身体要积极配合,可她的身体却大声诉说着它的抗拒、它的牺牲。在她这样的分裂和纠结下,沈岩从来没有尽兴过,没有想象中的如沐春风,一次也没有。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那一年春节,那是在她的父母家,离省会一百多公里的一座小城市,晚上沈岩和姥姥姥爷带着孩子出门,去小城最高楼的餐厅露台看烟花秀,方宁说要修改亟待刊出的论文,没去。烟花秀开始之前,沈岩有个紧急邮件要处理,就返回去。他用钥匙开了门,意外地听见方宁不在书房、而是在卧室里打电话,那语气是她从未对他使用过的,饱含着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柔和缠绵,即使是嗔怒也满浸着感情的汁液。他无声地锁上了大门,闪身进了离门最近的房间。全神贯注在通话上的方宁对此全无觉察。
“见与不见的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见你一次,可以撑过接下来的半年。”
……
“我对他有没有感情你还不知道?你觉得我还有感情可以给别人吗?”
……
“是,我和他生了个孩子。你把我嫁给他之前,不知道结婚是要做爱、怀孕的吗?”
……
窗外的夜色像墨汁一般,黑透了,只有节日的小彩灯在小区的树冠里亮着,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突然,火树银花升起在远处的夜空,然后才传来“啪”的一声,远远地放枪似的。烟花秀开始了。
随着方宁的声音和那些句子灌进他的耳朵,他恍惚地记起,他们婚礼那天,新人敬酒的时候,主桌上某人已经很有了一点酒意,他斜着眼看着自己,说:“你小子啊,就是运气好。”一边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当时他就有种被人拿着拳头在鼻子前比试的感觉——运气好?难道我配不上她吗?他看了一眼一袭红裙的美丽新娘,她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周围一桌宾朋的笑脸也丝毫没受影响。于是他也一饮而尽,未发一言。
现在想来,运气好的意思原来是,掌上珊瑚怜不得,却让他来捡了漏。
这个电话打得足够长、内容足够充实。窗外的烟花五色斑斓,尽情绽放,放大、扩散、消失,在漆黑的天幕留下灰白的印子,像一丛死去的兰草。同时更多烟花升起来,夜幕之上接连上演着一轮轮缤纷绚丽。终于,随着最后一朵烟花凋零,连灰白的印子也逐渐黯淡,夜空化为一片虚空寂灭。
她已经打完电话,只是还久久地靠床头坐着,呆呆地。直到他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来,苍白着一张脸。她悚然而惊,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他伸出一只手:“拿来。”“你什么意思?”“让我看看他是谁。”她把手机往后藏得更深,同时脊背挺得更直。他上前一步,毫不费力地从她手里夺过手机,居然还没有锁屏,一看通话记录,果然。
曾经的张院长,他们的媒人和证婚人,现在的张副校长。
就这么离婚了。方宁坚决要孩子的抚养权,沈岩没有争,把房子、车子、现金都留给了母子俩,然后自己每月的工资一半打给方宁,作为儿子的抚养费,自己每周一次探望。张某人不是那猥琐的人品,这点沈岩还是有信心的,他不担心他给自己小鞋穿。但是三个人在同一所学校,终究难免尴尬。换个城市吧,他又想经常看见儿子,思来想去,瞅准机会联系了个本市的学院,排名不如原来的大学,但也只得这样了。就这么换了单位,那一年,沈岩三十二岁。
现在,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这篇写他与竹青的爱情的小说又一次让他心潮翻涌。并且,小说结尾写道,时隔八年,竹青早已博士毕业,也成了一位大学老师。她又回到深山里的小镇,站在牧马河畔,缅怀那段爱情、那段青葱岁月。鉴于这篇小说百分之九十的部分都非常写实,沈岩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这部分也是写实的。也就是说——沈岩知道这样想非常自恋:截至两年前,竹青还没有忘记自己,如果那样,也许她现在依然单身?沈岩觉得又心疼又愧疚,更多的却是可耻的期望。
无论如何,沈岩都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竹青。他对自己说,哪怕是作为普通的故人,哪怕为了当年对她的伤害说一声抱歉。
沈岩的心狂跳。在一个无爱的婚姻里三年,和小说里的竹青一样,他无数次回想那个牧马河的夏天,想起那个曾热恋过的女孩。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竹青,不曾知道心动、相爱的滋味,也许他的婚姻还不会显得那样枯寂冰冷、那样不尽如人意。大学老师,特别是文科老师,是不缺女生仰慕的,离婚四年,沈岩婉拒过三个女生。在第一次婚姻触礁之后,如果不是心灵契合、不可抗拒的感情,他都不会再接受。
十年的时间,生活教育了他很多。他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原来身边就有很多双方社会阶层不匹配的夫妻:有的老教授妻子是学校的保洁员;有别的学院的同事,妻子是超市理货员;女同事的丈夫是物业公司的一般工作人员;更有两位同事,他们妻子的工作不够理想,索性就辞了职做全职太太。沈岩觉得,因为有爱,他们每个人都比那场婚姻中的自己幸福。沈岩去图书馆,有时会看见一个鹅蛋脸、笑起来脸上有梨涡的年轻管理员,沈岩也对她笑,心里念头一闪:她长得有点像竹青,如果真是竹青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分手,竹青真的有可能来这里当图书管理员。
沈岩一直知道,竹青是有志向、有底气的。即使当初分手,他也从不敢当她是村里的小芳,或者高加林的刘巧珍。竹青有今天的成就,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觉得,为了他,某个阶段她也许愿意,暂时来自己的学校当图书管理员。
年少的时候,不明白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真地以为天涯何处无芳草,结果,再回首已是十年身……
同许多看了一部感人小说的人一样,沈岩开始猜测是否作者就是主人公本人、她写的是自己的故事。沈岩研究这个作者:初雪,从作者简介看,她与竹青差不多同龄,在许多主流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作品,获得过一些奖项。如果说,竹青成了一个学者,同时兼做一个作家,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当年他就读过竹青的文字,非常动人,令他印象很深。那时就觉得,她是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的。但是,沈岩总感觉,这段故事,如果由竹青自己来写,应该还要更复杂些,结局也应该不同些。初步判断,很大可能,初雪不是竹青。但她一定是竹青的亲密朋友,一定有竹青的联系方式。
这个时代,要找到一个经常发表文章的人,是非常容易的。沈岩立刻打开电脑,先搜索“初雪 作家”,搜出一堆作品,但是没有作家照片和其他信息,看来这个初雪真是低调得可以。他又点开学术网站,搜竹青的真名,不少论文,不乏发表在顶级刊物上的。更重要的是,她的单位赫然在目,原来,她就任职于本市的大学。沈岩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连忙端起咖啡,假装让热气腾在脸上。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初雪是不是李竹青,似乎都不重要、不用管了,反正,直接找到竹青就完了。沈岩感觉少年时的自己又回到了这具老躯壳里,他甚至无法等到出差回来再去她的学校,只想立刻就联系上她,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的境况,最好在飞机起飞之前。不幸的是,在竹青任教的学校,他并没有认识的人。他第一个想到能联系上竹青的人是陈鹏远,就是当初那个学生——“三下乡”时带头起哄开他和竹青的玩笑,在牧马河淘气地往竹青脸上浇水的学生。现在想来,倒是他,阴错阳差地撮合了自己和竹青,虽然这明显不是陈鹏远的本意。因为从当时和后来的种种迹象看,这小子是爱着竹青的。
陈鹏远已经毕业九年了。那样放荡不羁的音乐系学生,谁能想到他居然考了公务员,去了竹青所在的那个县任职。沈岩凭直觉也知道,陈鹏远对他很有些看法。陈鹏远对竹青的心思,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出于某种下意识,沈岩一直保留着这个学生的联系方式。
离婚后第一年,他主动联系了陈鹏远,没等他自报姓名,那边就说:“哟,沈老师?我没看错吧。”沈岩忍住尴尬,用一种好像上周他俩还在一块儿撸过串的熟稔语气说:“怎么,学生毕业不记得沈老师了?”其实这时候陈鹏远已经毕业五年了。“哪里哪里,我是说,沈老师日理万机,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老学生,荣幸之至。哈哈。”稍稍寒暄后,不等沈岩打听,陈鹏远便仿佛不经意地说起:“沈老师还记得李老师吗?李竹青老师。”“当然。李老师现在怎么样?”“她呀,早就离开南山镇了,考上研究生了。”“是吗?什么时候的事?考去了哪所学校?”“就在我毕业后一年。学校在北京,具体不清楚。您自己问她啊,哈哈。”学生给了老师一个软钉子,陈鹏远肯定知道他和竹青没有联系;沈岩也知道他知道竹青的学校,很可能一直与竹青保持着联系。
沈岩客气地挂了电话,失落是必然的。在打这个电话之前,他已经想好,万一竹青还在牧马河畔当老师,未婚,只要她愿意,他们就结婚,随时。可是竹青早已远走高飞,从此人海茫茫,也许此生无缘再见。同时他又真心为竹青感到庆幸,有种一块石头落地的感觉。是啊,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困在山里呢。唯有祝福。初雪的小说让他知道,其实在他打电话给陈鹏远的两年后,竹青又回过牧马河,并且在那河边也想到了自己。一念及此,怎能不让他心潮起伏。
这样看来,似乎不必找陈鹏远了,四年前他尚且不肯告诉自己竹青考去了什么学校,四年后又如何肯告知她的联系方式?但想来想去,与竹青实在没有其他共同的熟人了,还是只能找他。
电话拨通了,这次陈鹏远没有报出沈岩是谁,许是把他的号码删了。沈岩说:“鹏远,你好啊。我是沈岩。”陈鹏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好,沈老师。”“鹏远,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知道李竹青老师现在就在本省的师大当老师,但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你能给我她的手机号吗?”短暂的冷场,然后陈鹏远说:“有必要吗?沈老师。你当初把她伤得那样深,现在却又想联系她,是想重叙旧情?不怕带给她二次伤害?”沈岩沉默地坚持。陈鹏远又说:“我想你应该不是想再伤害她一次吧。重叙旧情的话,也太晚了。从咱们‘三下乡’、你俩恋爱的那一年算起,十年过去了。十年啊,这是二十一世纪,谁能要求一个女孩等他十年啊?也太狂妄了吧。”说到后来,话里愠怒和讽刺溢出来。
“鹏远,”沈岩突然出声打断他,“你毕竟不是她,我想你不应该代她做决定。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绝对不会伤害她,这样,你可以给我她的联系方式吗?”“我不敢相信你,沈老师。”说完陈鹏远就挂断了电话,留下沈岩对着手机叹气。
现在,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女作家初雪。沈岩想了想,联系了一个出版社的朋友,对方听了他的请求,非常爽快地说:“没问题,这个作家近年来发展势头很不错,我们也正想和她联系,出她的小说集呢。我来问杂志社,他们一定有她的联系方式。”沈岩道了谢,放下电话,感觉心跳得厉害,竹青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近。
过了五分钟,朋友就发来了初雪的电话。沈岩回复了“谢谢”。
隔着贵宾室厚厚的窗玻璃看外面上下三层的候机大厅,有些像在海洋馆看海洋生物,玻璃那边巨大深邃的空间里,无数生灵做着布朗运动,却阒寂无声。沈岩定了定神,打给女作家。那边一声“喂”,沈岩便全身一松,不是她,不是竹青。他说:“您好,初雪老师。我是×××,不,我是沈岩,您小说里人物的原型。”那边只反应了一秒,十分清澈的声音传来:“所以,你找我的朋友?”“是的,我需要李竹青、真名李××,她的联系方式。请您帮帮我。”对方犹疑片刻:“好。你记一下。”便报出一串数字,沈岩迅速在电脑上记下来。在挂电话之前,沈岩突然抢着问:“初雪老师!她现在……还愿意接我电话吗?”女作家笑声如银铃:“你是想问,她还是不是单身,以及你和她还有没有可能,对吧。”沈岩赧然。女作家轻叹:“你刚刚记下的是她的手机号。我看,你还是让她本人为你揭晓答案吧。”
挂了电话,有短信进来,是陈鹏远,他发来十一个数字,沈岩跟自己刚才记下来的对照了一下,完全一致,这下更加笃定无疑了。到底是陈鹏远。
沈岩小心地把这个号码存进手机通讯录,看看时间,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没有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着急了,现在他需要冷静心神。沈岩慢慢地,从公文包内袋里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发黄的信笺,尽管那上面的每一句话他都可以背出来,但还是从头看到尾:
在某个夜晚,我去凭吊过我们的爱情了。牧马河水依旧,只是寒冷了许多。到明年春天水还会变暖的,可是你永远不会再来。
其实我不知我们的相遇于你意味着什么,正如你无法想象:当我在满脸水珠中强睁开眼睛,看见为我拂拭的那个人竟然是你,那一瞬间,我生命中所有的花儿都开了。我像一个在烈日下的沙漠中独自跋涉了很久的人,突然看见一片世界上最美的绿洲,我扔下所有奔了过去,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情愿这样理解整个过程中的你:从特殊环境中的一时心动,到回到现实后的忽觉荒谬。当初你为什么会看见我?也许半个月的深山岁月太过贫瘠、枯燥,也许那个傍晚的夕阳和牧马河太美,无论如何,那一刻的心动总是真的。还是要感谢你曾经来过,在我前二十年的生命中升起一朵夜空中最绚烂、最夺目的焰火。至于焰火熄灭后,长夜更加漆黑如磐、寒冷、漫长,那也许是我应该承受的代价。
牧马河水依旧,生活还要继续,《飘》中的郝思嘉说:Tomorrow is another day。既然你不肯给我们的故事一个像样的结尾,那么我来给吧。既然你不忍说“再见”,那就由我来说吧:不再见,我爱过的你。不再见,你后悔喜欢过的我。不再见,你的一时心动,我的刻骨铭心。假如今后不幸重逢,也像从未认识过一样。
李××
2003年9月11日
“假如今后不幸重逢,也像从未认识过一样。”沈岩自语般念出这一句,苦笑着摇头:太要强了。然后,他把那信笺按折痕重新折好,小心地放回原处。
所以,初雪的小说还是做了艺术加工,当初并不是他提出的分手。他只是有点犹豫、软弱,她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于是追问,而他偏偏是那种越追问越沉默的人;然后,竹青的分手信就来了,猝不及防地,不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啊。
后来,他无数次想:假如竹青的信来得不要那样快,给他一点时间,也许结局不一定是分手——好吧,他知道这么想很虚伪、很无耻。但有一点,假如他接到竹青的信后,不是首先感到自尊受伤,而是能透过那文字表面的决绝看到内里的伤痛欲绝,坚持挽回一下,结局就不会是分手。然而,年轻时的自己太自恋、太蠢,离懂得珍惜还太远。
眼下,初雪虽然还算利落地给出了竹青的联系方式,却什么也不肯透露。是劫是缘,让他自己面对、承担的意思。而陈鹏远,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出现再次给竹青带来伤害,注意是“伤害”,不是“打扰”。那么,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竹青那么敏感骄傲的女孩,她那么在意“高攀”这件事,或许她内心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随时分手的准备——只要感觉到对方有哪怕一丝丝犹豫。现在,两个人的位置倒过来了,换他这个大龄二婚无产有孩男来高攀她。他现在脸皮很厚的,只要她不嫌弃,自己一点也不介意高攀。不,嫌弃也没用,坚持要攀住她、赖上她。
他嘴角上翘。贵宾室另一边的落地长窗外是辽阔的停机坪,太阳正在沉下去,光线渐渐暗起来。有飞机停在地平线,拇指大小的几只。如同记忆中小时候,燕子们远远地落在电线上。近处,有两架飞机停着,放下黑色的舷梯,等待着它们的登机时间。一架飞机正在滑翔,越来越快,突然,它前半身一抬,起飞了。
沈岩收回目光,看着手机屏幕上刚刚存入的那个号码,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拨出去。电话铃响了三声。“你好。”对面的女声陌生又熟悉,这么近又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