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入宣传部的第一天起,清如就知道那里不适合她。她原来所在的中心小学,除了校长、副校长和教务主任是领导,同事们都是老师,整体气氛比较平等;又因为每个人的职称、收入只与自己的学历有关,教学之外大家都埋头弄函授、自考,相互之间竞争很弱,所以相处很和谐。离县城四十分钟车程的南山镇中心小学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这里学生、老师都相对单纯,起码在清如眼里是这样。而宣传部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部长、常务副部长、副部长,科长、副科长,科员以及何清如这样的借调人员,每个层级的人地位是截然不同的,说话的方式、分量也是截然不同的。同事间的竞争、算计、防备,一切都在机关大楼安静的空气中涌动。

同样让她不喜欢的是工作内容。写小说、写散文讲究的是自由的思想、鲜活的形式,而公文讲究的是“规范”,一切按套路来,你所谓的“灵活”那叫不入流。公文的措辞也完全是另一套话语体系,与清如从小读的书的文风完全不同。如果说这些还可以学,那么领导讲话稿的分寸把握简直是一门学问,比如同样是部署工作,部长怎样说,副部长怎样说;讲话怎样说,主持会议又是怎样说,其间的微妙你就细品吧。你有文采又怎样,公文最不需要的就是诗情画意,而那点文采要想恰如其分地运用到领导讲话稿里,难呢。总之,写小说、散文是我手写我心;写公文、领导讲话是要猜度别人需要你怎么写。

还有一点,清如在中心小学时,老师们工作在校园、生活也在校园,校园是“单位”,更是老师们的“家”,每天除上课之外,老师们是完全自由的。不上课的时候,清如可以在宿舍批改作业、读自己的书,也可以洗头、洗衣服,还可以到学校外面的镇上去买东西,心理上完全没有“上班”的束缚感。但在宣传部就不是这样,每人一个工位,从早坐到晚,上班时间活动范围基本不超出办公楼,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到隔壁办公室就算串门,那感觉岂不与坐牢无异,当然这是清如来宣传部之前的担心。真正来了以后这倒不是大问题,因为太多的材料要看、要写,往往是忙着忙着一抬头,发现同事已经在收拾公文包——到下班时间了,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去想自己是不是在“坐牢”。

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就是三个字:不自由。她想起一句话:当官不自在,自在不当官。她一点也不爱当官,却那么爱自由,那么何苦委屈自己呢。想清楚这些,清如之所以没有很快就提出要回去,是因为她觉得,第一,她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哪怕为了增加人生阅历、为以后的写作积累素材也应该多待一段时间;第二,公文也是一种“文章”,只要是文章她就想学习。就这样,清如在宣传部待了半年。最后让清如决定要尽快回去,是因为她受到了领导的表扬。

是的,表扬。这半年来,清如勤勤恳恳地工作,她的文字功底本来就扎实,上手非常快,半年下来已经成了文稿主力,科长、副科长已经习惯把越来越多的文稿派给她写。时间长了,分管他们科的常务副部长就知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了。日前一篇讲话稿让部长很满意,表扬了分管部长,分管部长就直接把清如叫到办公室,满面笑容地赞赏、鼓励了她。

清如听得暗暗心惊。大半年的公文写下来,每写一篇清如都觉得,公文从思维模式到表达方式完全与自己所受的文学教育背道而驰,自己读了那么多小说、散文,好容易让自己的思维变得灵性轻扬,语言变得丰润多汁,而公文却要把她的语言重新压平、风干、造型、塑封。她经常一边写公文一边痛苦地想,自己的语言正在遭受降维打击,从三维坍塌成二维。其实她把领导讲话写到今天这种水平,是付出了比一般人更多的努力、更大的代价的,因为她要不停地纠正自己的思维习惯,完全是无谓的好胜心才让她坚持到了今天。此刻常务副部长的赞许如一桶冰水,一下子浇醒了她:原来我的讲话稿已经写得这么溜了吗?我这么快就适应了这种思维方式和写作套路?这样下去我以后还能写好小说和散文吗?如果不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常务副部长说:“小何啊,你只管好好写材料,其他的事情交给部里。我会跟部长汇报,下次县编委会议,争取把你的工作关系正式调过来。”清如如梦方醒般地说:“不,部长。我还是想回南山镇小学。”常务副部长没反应过来:“啊?”“我想回南山镇中心小学。我觉得自己更适合教书。”常务副部长手中的不锈钢保温杯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宣传部的同事们听说了简直要惊呆了,谁不知县委宣传部是核心部门、是出干部的地方,然而居然有人要放弃宣传部回南山里那个破小学教书?震惊、不以为然、冷笑之后,对于何清如的自请离开,居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愁的是清如所在综合科的科长、副科长。他俩虽然只是科长、副科长,但因为何清如的存在,这几个月已经差不多有了副部长的待遇,可以跷起腿来不用自己写了。她要一走,他俩又要亲自写了,简直损失惨重。就算另有新人进来,重新培养也需要时间,何况去哪里找何清如这种语文基础的呢。欢乐的是科员、办事员们,少了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他们在这个单位的位次可以往前移一位。其实不过少了一个何清如而已,却有十多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早两三年当上副科长,然后再早两三年当上科长……

这一切都在清如眼里,却又不在她心上,包括常务副部长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你要想清楚,从宣传部回去的人,在全县也基本很难有别的单位肯要了。”她以最快的速度交接好工作,离开了县委宣传部。

回到学校的那天,中午的太阳照着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南山镇和镇中心小学,照得人们都懒洋洋的。清如背着一个小小的双肩包走进校园,从校长到同事,大家和她打招呼的语气和笑容里都充满了惋惜和同情。只有她原先带的五年级一班的同学听说了,像一群小鸟儿一样地飞过来看何老师,围着何老师热切而害羞地笑,眼睛里透着真真切切的开心。校长无比和蔼地说:“小何啊,不要难过,还有其他机会。”清如只好点点头,感觉不表现出点难过都对不起校长亲切的安慰。

那时候清如还不确切地知道,没有其他机会了。因为她主动请辞而大动肝火的常务副部长亲自致电县教育局长:“何清如这个人事业心有问题,以后能不动就不动吧。”清如本来想着后面可以去县一中呢,然而一中和二中都像是忘了曾向清如发过邀请一样,再也没提这茬儿。何清如便继续在南山镇做小学教师,好在,她也并不真的在乎能不能回县城工作。她想要的一直是读名校、去远方,既然这个愿望不能实现,那么在南山镇还是在县城工作,在她看来没有明显区别,都是走不出这个小小的县。尤其是当下,有更重要的人和事占据了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