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这座城市里，佟丽每天坐地铁一小时，然后提前两站出站、走半小时到公司。对同事解释是为了锻炼、塑身，真实的原因是地铁分段计费，六站一个档，佟丽舍不得为了这两站路多花一个档的钱。下班时先走两站路，然后再坐地铁，因为靠近公司的地方是CBD，有大城市的宏伟气象，而住的地方周围是城乡结合部，是她读中学的小县城的热闹、放大版。同样是步行，佟丽愿意漫步在真正的繁华都市里。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怕雨水泡坏皮鞋，佟丽才会放弃步行、多坐两站路。

就是这样，佟丽和孙勇努力节省每一分钱，本来以他俩的收入不至于此，但他们不只有自己，还有在中原农村的父母、弟妹。孙勇和佟丽的家庭结构出奇地相似，佟丽的父母冬天卖烤红薯和糖葫芦，夏天卖雪糕，过年卖爆竹、春联、年画；孙勇的父母一年到头卖油绳、胡辣汤。佟丽有一对相差两岁的妹妹和弟弟，孙勇有一对龙凤胎弟弟、妹妹。佟丽妹妹刚刚考上大学，她弟弟和孙勇的弟、妹都在县城读中学，不出意外将来应该也会上大学。他们的父母为了儿女已经是身心交瘁，尤其是佟丽爸妈，上次见面时佟丽爸，腰都弓成了虾米，而他还不到五十岁。佟丽的部门经理也四十多岁，佟丽爸要是站在他旁边，足足像他的老父亲。有这样的家庭，佟丽和孙勇如何能轻松得起来，更别说这城市像太阳一样不可直视的房价。想到这些的时候，佟丽只能无声地叹气，觉得她那二十四小时热水的房子还远在天边呢。

好在孙勇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他的公司比佟丽近，每天早早下班，在热闹的陈家村小巷里买了打折菜，回来在脏乱的公共厨房做好晚饭，并且手艺还不错。有时吃着现成的晚饭佟丽就会想，林颖和她老公认识时间不长就结婚了，他们不可能有她和孙勇这样青梅竹马的坚实感情吧？林颖老公不可能每天做饭给她吃吧？对，绝对不可能。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佟丽和林颖，在学校时并没有什么交情，毕业后的联系也就止于互相在对方朋友圈里点赞而已，可现在佟丽却常常会莫名地想起她，不知她是否也会想起自己？

佟丽每天步行的那两站路，途经一片中高档住宅区，楼很新，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从小区门口看进去，绿化非常好。早上经过的时候小区里空无一人，下班时则有年轻女人在草地上遛狗。她们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闲散的气息，一看就不像佟丽这样赶时间上下班的人。看得多了，有一天佟丽终于忍不住问同事金姐：“那个叫明月心苑的小区里，好像有很多不上班的女人？”金姐笑得神秘：“你不知道了吧，那一片是有名的二奶小区，里面住着的基本都是二奶，当然不用上班了。”佟丽小小地诧异，再经过那个小区的时候，就有意放慢脚步，格外仔细地观察那些女人。她们大多有着窈窕的身段、姣好的面容，有的戴着眼镜、衣着合宜、一看就受过不错的教育，当然也有上点年纪的、中人之姿的。佟丽想，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她们放弃正常的婚姻，甘当一个男人的外室呢？

在工作环境中，佟丽依然是众人瞩目的女孩。绝大多数男同事看到她，眼睛会亮，笑意会浓，声调会柔和。虽然佟丽从未刻意隐瞒过她有男友这件事，但总还是有人勇者无惧地示好、试探。他们多半是城市土著，论经济条件，佟丽闭着眼睛在他们中摸一个都比和孙勇在一起至少少奋斗十年。可是佟丽觉得，他们和她是不一样的人，像她和孙勇这样的人最好还是找自己的同类，相处起来没有压力，不用费力向对方解释自己的今天和昨天，因为彼此看对方就像照镜子。这点上佟丽和林颖不同，林颖出生在地级市的优越家庭，面对大城市的人没有自卑感，所以能找一个他们中的优秀分子结婚，佟丽不行。而且，佟丽和孙勇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彼此早已经是灵魂伴侣了，她怎么会为那些浅薄的城市青年动心呢？

在那些乐意关照她的异性当中，只有一位令佟丽相处起来不觉得累，那就是老顾。入职一个月后，佟丽第一次独自去一家公司谈合作，结果被对方那个满嘴英文单词的女项目经理给奚落了一顿，她只能狼狈而沮丧地往外走。在走廊里迎面遇上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的目光自落在佟丽脸上起就不曾移开。佟丽情绪低落，再加上经常被男人这么看，所以并不在意。回到公司，之前那女项目经理居然又打电话给佟丽，热情地邀请她明天再来谈一谈，这冰火两重天的态度，搞得她云里雾里。

第二天佟丽又去了。这一回，项目经理原封不动地答应了佟丽全部的条件，还主动给了佟丽一些优惠。合同送去给老总过目，经理带佟丽一起去总裁办公室，主动介绍说：“这位是佟小姐，这位是我们顾总。”顾总友好地伸出手，佟丽有点腼腆地跟他握了握。他手掌厚实，目光温暖，佟丽突然想起昨天曾见过这个人，在外面的走廊里。

佟丽就这样拿下了入行第一大单，丰厚的奖金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这初战告捷带给她一个小小的光环，令她在公司站稳了。她开心地想，哪怕好运气暂时都被用光，后面几个月不开张也应该没问题了。

过了两天，佟丽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边是顾总，他提出请她喝咖啡。于公于私佟丽都无法拒绝。

在光线柔和的咖啡厅，他帮佟丽拉椅子、挂好外套、引导她看英文菜单，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妥帖，让佟丽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感叹：真正的绅士啊，他们的某些素质孙勇永远也赶不上。顾总身形保持得很好，外貌勉强还算得上年轻，但佟丽觉得，他实际年龄应该不比她爸小。

咖啡的香气氤氲中，他说朋友们都叫他老顾，让佟丽也这么叫他。老顾告诉佟丽，他像候鸟一样往返于香港和本市之间。曾经共患难的发妻在香港家中，缠绵病榻已经十年，也许还要再卧病二十年、三十年。妻子年轻时非常美，就像，就像现在的佟丽。话题转到佟丽身上，佟丽人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跟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谈自己，谈自己的工作、家人，甚至感情状态。她必须承认，对面这人身上有一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愿意吐露心事的磁场。从他听她说话的反应来看，他对佟丽的履历是了解的。很奇怪，他显然并不想隐瞒这一点，而佟丽也并未感到被冒犯。也许男人最可爱之处就在于这点通透和坦然，不是吗？

许久以后，佟丽还记得那天老顾曾问她：“工作很辛苦吧？靠薪水攒够房子首付需要很多年吧？”佟丽回答：“是。但生活对于我们这样的人不是本来就是这样吗？如果走捷径，怕是要付出更高的代价吧？”老顾不置可否，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在以后的几个工作场合，佟丽与老顾多次“偶遇”，人群中佟丽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目光，她没有再给他接近的机会。他也没再主动联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