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清如坐最后一班车回到学校,太阳已西斜,在干净的水泥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树影。同事们都已经到了,连同他们各自的孩子,大人小孩都围坐在一起,每人手里一袋花花绿绿的零食,中间地上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还有一堆零食。看见清如,大家都冲她笑。清如一看这情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自己宿舍的门把手上也挂着一只大塑料袋,一眼看上去就有蛋糕、饼干、巧克力、牛肉条、果冻,比地上那袋还多。清如索性把这个袋子也摘下来,拿给离她最近的徐老师的女儿,那孩子喜出望外地接过和她差不多高的大塑料袋,高高地举着,颠儿颠儿地朝她爸爸走去,徐老师站起来,口中连说“谢谢”。清如冲同事们笑了笑,进宿舍关上了门。

清如坐在桌前,打开一本博尔赫斯的小说,却烦闷得有点读不下去。又是胡大勇!要怎么说他才能明白,她何清如与他绝无可能?又全无品位,就知道送零食!零食!为什么追求自己的都是这种货色呢?

其实胡大勇称得上高大帅气,可是在清如的逻辑里,一个男人如果只有“帅气”而没有思想的话,那“帅气”基本是一种缺点,因为这只会提醒别人——他与外表不匹配的内在。

中师毕业被分配到南山里的这所小学时,何清如和同事们才只有十八岁。小地方人特别重视所谓“正式工作”,全县有正式在编工作的人就那么些,其中未婚女性就更稀有了。于是不管贤愚美丑,清如和她的同事们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群追求者。胡大勇也是那个时候出现在清如身边的。唯一不同的是,他和清如认识很多年了。他是清如的初中同学,读书时成绩相当一般,以致清如对他根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和清如一样上了一所中专,毕业后凭家里的关系分配到县里一个要害部门,很快当上了副科长,听说居然“吃香”起来。

时间飞快流逝,一起来这所小学的女孩子们很快谈起了恋爱,披上婚纱成为人妇,怀孕、当上了母亲。二十五岁那年,随着同事中最后一位办了婚礼,清如知道,只有自己被“剩下”了。

与此同时,追求她的人渐渐转移、各自结婚,后来仍常在她身边出现的,便只剩胡大勇一人。清如和胡大勇严肃地说过“我和你绝无可能”,之后就再不理他,他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他来学校找她,她便给他冷脸;他送的鲜花及别的礼物,她永远拒收。但他仍然锲而不舍,开动脑筋变着花样送东西,清如爱的书,一般女孩子爱的小工艺品、饰品,全都被当面退回。

市里刚有了第一家进口食品超市,有一次,胡大勇去买了一大包零食,送来学校时清如还在县城没有回来,他临走前把袋子挂在清如的宿舍门把手上。等清如到了学校,看见几个同事的孩子眼巴巴地围着那个袋子看,她心一软,当场拿过塑料袋把里面的东西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捧着抱着乐呵呵地回去了。

从那以后,胡大勇只要来,必带进口零食,因为这是唯一不会被清如退回的东西。而且他很快发现,这类东西很受清如同事们欢迎,便一次带两份,一份当场分给大家,一份留给清如。就这样,胡大勇在南山镇中心小学的人缘越来越好,清如的同事们都乐意给他当眼线,清如什么时候回县城、什么时候在学校,生病了,得奖了,都有人报告给他,以便让他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清如面前。可是无论他出现的时间再怎么正确,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对清如来说,他不是正确的人。

只有一次,寒假的一天,清如在自己县城的出租屋里辗转呼号——例假头一天,肚子疼得她全身大汗、贴身衣物都被冷汗浸透。每个月的这一天,清如都靠止疼药续命,但是这一天,吃了药也不管用。把药盒够过来一看,怪不得,都过期一年了。恐惧瞬间笼罩了她——以她现在的情况,是绝对走不到最近的药店去买一粒止疼药的,这疼痛的酷刑自己还要承受多久,难道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疼死在出租屋里吗?冰凉的泪水滑过脸颊。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清如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用疼到痉挛的手将手机拨过来,胡大勇!清如疼得感觉视线都模糊了,她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确实有疼晕过去的时候。她抖着手摁了接听键,吸着气说:“胡大勇,麻烦你个事,马上去药店买一板布洛芬胶囊,送到我住处,我住在小东关48号顶楼。”胡大勇在那边愣了几秒,回答:“好的,我尽快。”

二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清如脚踩在棉花上一般,挪到门边打开了门。门外胡大勇赶紧一把扶住她,轻声说:“躺回床上去。”

清如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喘气。胡大勇在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屋子里找暖瓶、杯子,服侍清如吃了药,又端来一大杯热热的东西,拿了小汤匙喂清如喝,清如顺从地喝下,很甜,很辣,睁开眼睛一看,黑红、半透明的液体,是胡大勇带的姜汁红糖。清如心里一暖,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胡大勇见了忙放下杯子,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翻出面巾纸,抽出一张展开来,笨拙地替清如抹泪。清如的泪极不争气地继续涌出来,越涌越多,她索性从胡大勇手中夺过面巾纸盖在脸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喝完红糖水,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药开始起效,清如的疼痛减缓了很多,有力气睁开眼了。胡大勇吁了口气:“刚才进来第一眼看你脸煞白,疼得一头汗,吓得我。这会儿嘴唇好歹有点血色了。怎么会这么疼,看过医生吗?”清如疲倦地摇头:“看过,胎里带的,没治。谢谢你了。”神情语气都是送客的意思。

胡大勇有点手足无措地指着厅里说:“给你带了鸽子汤,等没那么疼了,好好睡一觉,起来把鸽子汤放在锅里热热,再吃。滋补的,对你这种情况有好处。”清如点点头:“谢谢你了。再见。”她拒绝了胡大勇搀扶的手,慢慢躺下去,闭上眼睛。半晌,听见胡大勇出去、带上门的声音。

即使在那样狼狈、虚弱的时刻,何清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没办法接受胡大勇。

身边的人都说清如眼光太高了,清如自己也如此觉得。这个高不是要对方有多少钱,多高官位——当然,小县城也不会有多大的官。清如希望,对方是一个好的谈话对手,聊天的时候,自己的话对方能接得住;对方的阅读量,能够与自己大致相当;最好,能够上过大学本科,因为清如本人没有上过大学,这也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清如知道,用这个标准找对象,在这个小县城里符合标准的就算不是完全没有吧,反正悬得很。同时她也知道,在这个每个人都很现实的时代,还坚持这样虚无缥缈的标准,在别人眼里就是匪夷所思,就是脑子坏了。所以,当有人问她“你找对象的标准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清如一般都是笑而不语,于是人们更加觉得她标准高且莫测了。

最近几个月,同事们隐约觉得,清如许是谈恋爱了,她的行踪,她打电话时的娇柔表情,无不表明这一点。但是由于某种原因,那人从未在清如的朋友、同事面前出现过,而清如本人也从未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