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假期,清如提前买好了火车票,到了放假前一天,又提前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看了两个小时的书,晚上七点多,车来了,清如随人流一起上了车,火车一声长鸣离开了县城。清如给浦志修发短信:“车开了。”浦志修回复:“等你。”

这是清如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家乡。

车里人不多,很多座位空着,人们表情漠然。昏黄的日光灯下,整个车厢有种梦境般的氛围。坐在座位上,窗外一片漆黑,窗玻璃便成了一面巨大而清晰的镜子,倒映着车里的情景,像有两辆火车、两个平行世界在同时运行。清如想,终于要出去看看县城以外的世界了。自己的许多小伙伴、同班同学和自己一样在小县城里长大,然而在十八岁那年的高考之后,他们纷纷走出去,走入外面更广大的世界,只有自己像潮水过后沙滩上的贝壳,被孤零零地留下来了。而今二十六岁的自己终于也要出去看看了,然而也只是去看看而已,很快还要回来。能长久收留自己的,始终只能是那个小县城,是南山里那所小学。

夜渐深,原本吃东西、看书报、围坐打扑克的人渐渐在座位上和衣睡去,有人睡在一排三个座位上,大概是经常乘火车的人。连列车员都不见了,只偶尔偶尔,有人穿过过道走向车厢连接处的洗手间或打开水处。火车前进、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听得久了,清如也在座位上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窗外晨曦中的景观是清如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她的家乡是丘陵地带,无论站在哪里往远处看,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山。但这里是几百公里外的平原,省会的周边,放眼望去沃野千里,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小半个脸,分外夺目,华光万丈。火车再向前,越发靠近省会,高大的建筑多起来,大都市的气象一点点逼近眼前。又走了四十分钟,火车进站了。

随着人流出站,接站的人群中清如一眼看见浦志修,依然是白衬衫、卡其裤,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干净、夺目。他也看见竹青,远远地挥手,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她走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调皮地说:“你也在这里呀,好巧。”浦志修也狡黠地冲她眨眨眼:“是啊,好巧。”清如大乐。浦志修接过她的行李说:“累不累?先回宾馆放下行李吧。”清如点点头,紧跟着他往外走。

清如坐在浦志修的黑色别克里,看这城市的繁华万丈、车水马龙,身边是沉稳开车的英俊男人,一时她的心里五味杂陈。眼前的街景熟悉如梦中曾见:她曾透过张爱玲、白先勇、李碧华、亦舒们,见识过城市的千种旖旎;而曹雪芹、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们则带她看过更加广袤无垠的世界;但现实中她却只能偏居于深山里的小镇,入夜黑漆漆一片,连灯光都没有几星,所谓“心在明月,身在沟渠”不过如此。以为此生也不可能遇到喜欢的人了,谁知居然遇到了,然而——

在清如的思绪游离中,浦志修已经把车开到了预定好的酒店、停好。两人进了房间,放下清如的行李,浦志修又问:“累不累?”清如原地蹦了蹦:“不累!”“那我们这就出门去游逛?”“好!”

他带她坐城市观光巴士,绕城半圈看这城市的全貌;带她吃藏在巷子深处、只有真正的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吃得要命的小吃;用大半天的时间泡在省博物馆,看本省的历史文化变迁;华灯初上,两人从博物馆出来,打车去步行街,看这城市在夜色中最温柔繁华的样子,挤在人群里吃路边摊小吃,相视而笑。吃完东西,两人在人群中穿行,去看各种流光溢彩的民俗店铺,拥挤的人流中为了防止被挤散,他牵起了她的手。

夜深了,两人打车回酒店,街道两边的高楼、霓虹灯、广告牌飞快后退,他俩在出租车后排的座位上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里都是满溢的快乐。浦志修叹了口气:“好久没这么疯过了。”

到了酒店,暖橘色的灯光下,浦志修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便站起身说:“你早点休息,我一早再来接你,明天咱们去江上坐船。”清如站起来走在他身后,像是要送他出门。待他走到门边,手已经触到了门把手,她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像要长在他身上。

他滞在那里,心脏疯狂跳动,身体内进行着有史以来感情与理智最惨烈的战争。交锋了无数回合,一万年那么久,几乎把整个战场蒸发掉,才分出了胜负。然而从外表看,他不过是呆立了几秒钟。他迅速转过身来,更紧更热烈地拥抱她。她仰起头,他的吻便像一座山一样地压下来。

不知道夜里几点。窗帘严丝合缝地低垂着,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夜灯开着,像一只清醒的眼睛。清如有些蒙眬地想,刚才怎么不记得把它给关了呢。酒店棉麻的被子包裹着她,有种陌生而奇异的触感。她听见他在洗手间低声给一个叫永明的打电话,然后又给妻子打电话,说自己在陈永明家,和几个诗人通宵谈诗……

清如自诩有一张娃娃脸,二十出头的时候看着还像十七八,工作很多年走在省城街头还被认为是大学生。可是过了三十岁,终于开始被问路大学生叫姐姐,被小朋友叫阿姨了。

一个姑娘到了三十岁还没有结婚,这在小县城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清如不确定同事们是否知道自己和浦志修的事,但有一点很明显,无论亲戚还是同事、领导,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催她谈恋爱、结婚了。既然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已成定局,大家便集体假装看不见。

与浦志修在一起四年了。这四年中,很多事发生了。首先是清如的工作还是调到了县一中。随着清如在报纸杂志发表了越来越多的作品,成了省作协会员,在县文宣、教育系统越来越有名气,当然关键是那位对她离开宣传部万分恼火的常务副部长退休,于是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调动成功了。

然后,清如在市里买了一套小房子。这套房子和浦志修有关。因为清如发现,在这个到处是熟人的县城里,浦志修来看自己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两人哪怕只是从房间里走到露台上看看天空,都要经受左右邻居好奇的目光。想出去吃个饭吧,出了大门不出两百步就会遇见清如的熟人,鉴于浦志修的已婚身份,她不能说“这是我男朋友”,因为浦志修和自己明显的年龄差,她又不知该怎么向别人撒谎,朋友?暧昧。亲戚?不像。老师?不像话。所以她基本上只能把他藏在自己那五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两人哪儿都不敢去。

所以从浦志修第三次来看清如开始,她就让他住在市里的宾馆里。可是这样一来,还不如清如去省城看他。可是总有一些时候,她就想让他来看自己,但这就又要面对住哪里的问题。然后,清如盘点了自己工作这些年的积蓄,工资、稿费以及住房公积金,咬咬牙,在市里付了一套精装小公寓的首付,然后每月工资的一大半用来还贷。公寓只有四十八平米,一室一厅,和她之前在县城租住的房子很像。这个价格,在县城可以买一套一百四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同事们讪笑着,都觉得清如脑子进水了——一个老姑娘,不赶紧琢磨嫁人,自己买什么房子;何况房子买在市里,又贵,使用价值还低,平时还得住在学校宿舍,这又是何苦。只有清如自己知道,那个房子,是自己和浦志修两个人的洞穴,似乎只要两个人躲在里面,就可以不用管外面一世界的风雨。

清如完成了一部长篇。这些年,她写过不少虚构的故事,也零星写过一点自己的故事。她决定,彻底地写一次自己的故事,写写自己是怎样长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写写她和浦志修。这部长篇是她给自己的一个交待,之后她就再也不写自己了。用了一年的时间,中间穿插着写各种中篇和短篇,因为她现在只要一段时间没有作品发表就会恐慌;一年后,她完成了长篇。第一个读者自然是浦志修。有了浦志修的肯定和支持,她就像穿上了无形的铠甲,什么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