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个火锅店包间里,一桌子人都是读书时清如不熟、不一个圈子的同学。大家互相之间并不都清楚现状,于是先来一番自我陈述。轮到清如时,她坦然、平静地说:“我在咱们县南山里的一所镇中心小学当语文老师。”空气有几秒钟的凝滞。清如是这里唯一没有上大学的人。
很快有人打破沉默:“你去做语文老师?那你的学生太幸福了!你是咱们全班,不,全年级语文最好的人。”“是啊,初中时每次作文课你的作文都被当范文,后来我都在心里说:‘能不能换个人啊,又是何清如的。’”大家笑了起来。清如也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过去年少无知,净给大家添麻烦了。”同学们又笑。
考上了省城211的宋同学说:“清如岂止是语文学得好啊,她哪科不好啊。我记得很清楚,她三年下来就没出过年级前三名。她要上了高中,那怎么也得是清北交复啊。”同学们一片附和,清如连忙说:“谬赞了,谬赞了。”这个话题就滑过去了。
聊天聊下去,大部分人各有优越感,却又只肯藏着掖着地炫。毕竟虽然学校都很一般,但能走出县城去上大学,已经实现人生跨越了。考到上海某普通院校的孙同学谦虚道:“如果我毕业后能有上海的企业愿意要我,只要给我一个月三千块钱,我屁颠儿屁颠儿地就去了。”一位姓徐的女同学说:“上海啊,能留很不错了。我们那个内陆八线省会城市,根本没法跟上海比,买个房子也要好几十万,将来贷款要还十几年,想想就觉得压力山大啊。”坐在清如旁边的宋同学这时忍不住小声说:“嫌压力大可以回县城买啊,几十万买一单元!”清如了解他是替自己不平,于是给他一个微笑,那意思是“没关系,我不介意”。
红油火锅煮得欢快,羊肉卷、茼蒿、豆皮、鳕鱼、虾滑、山药……放进去,再捞出来时就有了麻辣尖鲜的口感,滋味刺激而绵长,空气中净是浓郁的香辣味道。聊天的气氛也称得上是热烈,清如没什么谈资,便静静听他们说话,发现他们似乎很有默契地,不怎么提起当时班里最耀眼的几个名字,比如王晓蕾和一个男生,就算有人无意中提起,也会迅速被旁人岔开话头;但他们对清如却相当客气,反复称赞她当年学业的“辉煌”,清如知道,这仅仅是因为自己现如今“落魄”了,刻意恭维自己,和有意遗忘大学上了TOP5的那几个,都会让他们感觉舒服。看清这一点,清如只觉得人性有趣。
清如想想自己是怎么会莫名其妙来参加这么个人完全不熟的初中同学聚会的?对了,是因为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躲着了。整整三年了,一到寒暑假,她的出租屋就成了她的壳,她这只蜗牛从早到晚、连头到脚都缩在里面。好友王晓蕾在QQ上留言,表情和语气都是咆哮着的:“何清如你死掉了吗?”“何清如你给我滚出来!”另外两个要好的女生也是到处打听她的行踪。当然后者清如是听说的。
清如是不敢见她们,怕受不了。当时一起玩的几个小伙伴,人家都去了大城市、读了名牌大学,清如想象中进了名牌大学的她们衣着、气质都不一样了;而自己呢,在县城读完中师就去深山里做小学老师,三年下来只怕是变得更土了,怎么见面呢。王晓蕾是清如最好的朋友,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即使当初晓蕾上高中,清如读中师,晓蕾也趁每周四晚自习老师们开会,溜到师范学校来找清如说话。清如从那时就在做心理准备:总有一天她要面对因为没上大学与晓蕾拉开的巨大人生差距,可当那差距变成现实,她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面对。
快开学了,估计晓蕾这帮人应该都返校了,不会在县城里满街乱转了,清如才敢去超市买食物。没想到遇见宋同学,宋同学看见她很激动,说老同学多年不见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宋同学就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初中同学聚会,邀请她参加。清如见他那样盛情,就问他都有谁,结果说出来的都是一些当时不太熟的同学,一个关系密切的也没有。清如当场就答应下来——不熟悉,对比就不会太伤人。她准备从难度小的开始,一点点破冰。
饶是这样,当他们真的在她面前谈起留上海、大城市买房这些事的时候——或许人家并没有炫耀的意思,这就是人家真实的今天和明天;但清如却不能不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山隔着海,他们能抵达的地方,自己永远也到不了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超出本县的范围了。在满屋笑语中,她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了。唉,火锅腾起的水汽真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