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街上的人都换上了新朝的服色和发式。有些名士、读书人不肯改服易发——那真的太丑了,他们受到了严酷的对待。我不是名士,现在只是一介贱民,服色、发式本无所谓,当然没必要惹麻烦,易就易吧。
母亲去世后,我搜罗了她最后残存的一点簪环卖了,所得的钱非常少,远远不够赎回我典当的房子。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所幸从小先生教导还算严格,翰墨诗书总是学了一些的。我开始在街上摆摊,帮人写信、写对联、给人画像,可是很少有人光顾,有时一整天都开不了张。大部分时候,我自己随意在纸上作画,我爱山水、花鸟,临过宋徽宗的全部画作,也曾得名师指点,十岁之前的画作便被老师赞“天分高”,此时虽然时时觉得自己画得满纸光辉,可是连人像都乏人买,这样的画就更不会有人问津了,我只能一张张卷起,带回去丢在屋角,很快便积上一层灰尘。
摆摊的时候,有时我会在街上遇到故人。比如,我曾遇见熟识的歌伎张元。张元过去常常出入我家。
犹记得初见张元是初夏,那天在我家攒局,酒阑之后,名姬沙才、董小宛在弹琵琶、唱曲,客人们随处坐立闲谈。我见窗外新月如钩,月下有美人凭栏而立,那背影清逸如一幅画,便轻轻走过去。栏外开着几树芭蕉,在夜色中妖娆无比。我轻嗽一声,美人身影轻颤,却没有回头,似在抬手拭泪。我停在她身后几步:“是谁风露立中宵?”那人回过头来,是个生面孔,她唤一声“青君公子”,笑得如春日海棠般明艳妩媚,窗内亮如白昼的烛光映出来,映在她脸上,分明泪痕犹在,眼睛也是红红的。
我走近她,闲闲地问她些话,谁带她来我家,家乡、年纪,几岁到金陵,如今家里有几位姐妹,妈妈待她如何,等等,她也细细地答了,应对得极周到得体。我心中有些怜惜,假装无意地说起:“姑娘在这金陵城若遇到什么难事,信得过青君的话,不妨说出来,许能一起商议个办法。”她露出感激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接过我递过的素绢帕子拭了泪,这才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原来半年前她家来了一个外省伧夫,目不识丁却出手大方,妈妈很喜欢,张元的性子本就不敢得罪客人,便尽量敷衍。十天前伧夫提出要娶她做小,她自然是不愿意的,连妈妈也觉得她尚未大红过,还想要多留她几年,等声名高些再落籍从良,也好落个好身价,便拒绝了。哪知那人便闹将起来,说张元母女已经收了他的聘礼,此刻依约给他做小便罢,不然就要告官;又说他与金陵知府是总角之交,即刻便能拿了张元全家入狱。本以为他只是狗急跳墙、大言恫吓,谁知前天江宁县突然下了传票,不日就要拘了她和妈妈去过堂。妈妈一听吓坏了,这才对张元说她确已收了这伧夫许多钱财,当时只当求娶是玩笑,没想到这村夫是认真的。如今银子已差人带去扬州买新人,这个时候已经兑付了,力劝张元嫁过去。
张元流泪道:“怎么嫁,都知道这村夫家里的老婆是个悍妇,前不久还带着仆妇打上我家来,亏得妈妈是惯会应付这些的,一番话,怼得那悍妇无话可答,才恨恨去了。我又没有妈妈的本事,若在悍妇手中讨饭吃,迟早是个死。”说着,只是呜咽个不住。我听了,料想不是难事,便道:“姑娘莫烦愁,且让青君试试,能否与姑娘开交了这人。”当下让莳花传年长的家人长贵来,命他明日便带了我的名帖去与金陵知府交涉,替张元姑娘了结官司,令那村夫再不得扰攘,长贵诺诺连声去了。张元“扑通”跪倒我面前,我忙躬身扶起,道:“姑娘快休如此,上天有好生之德,扶危济困,正是我辈之事。”张元流泪一再称谢,对我福了又福,眼中全是感念。
两日后,长贵来回禀,道是张元的官司已了,那伧夫已带了妻小离开本城,临行前画了押,保证此生不再踏足金陵。晚上,张元来道谢,涕泪交流,又要对我行大礼,被我命丫鬟一左一右搀起。
从此张元便时常出入我家。她极清瘦,即使在一群窈窕女子中也是最轻盈的那一个,而我有与楚灵王一样的癖好,喜爱女子袅袅婷婷的样子。张元善舞,犹善胡旋舞,舞起来如同仙女临风飘举,令人很是难忘。她侑过两次酒之后,我便发觉她极会察言观色,又很会说话,我心下知道,这定是多年混迹欢场、始终未大红、艰难求生的结果,于是心生怜惜,便格外多关照些。众人见我赏识她,也都有意抬举,她于是声名鹊起,很快在金陵城崭露头角。她也深知这一切都是因了我的厚爱,故对我更与对他人不同些,凡我叫局,她从未缺席过,来了也很使力地歌舞、应对。她唤我“青君公子”时,声音里都溢着海棠花一样的柔和娇。
这次我在长乐坊看见她时,她正坐在一顶四人抬的绿油小轿中,用春葱般的手指挑起小窗帘子往外看,露出一张粉脸,头上满满的金珠点翠,很是华丽。我心中感慨,到底是她们商女,换了朝代仍能活得好好的,倒比王孙公子们强。过去在佳丽丛中,并未觉得她有多美,此刻在这市井街头,才觉似她这般在坊间已算是天仙一般的美人。街边行路的、做小生意的人也看见了,都停下来看她。张元对世人的放肆打量视若无睹,她也打量着这街市、人群,眼中有几分漠然,又有几分不耐。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看见了她眼中微微的讶异,我顾不得羞耻,脱口而出“元元姑娘”,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轿子走了几步。后来回想,我不确定当时是怎么想的——是太久没有见到故人了吗?还是下意识希望她能周济我一点,毕竟那时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后一种想法回想起来令我觉得羞耻。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恢复了木然,甚至变得更加冷傲,她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我一回。已是初冬,我仍穿着夹袍,拱肩缩背,落魄都写在面上吧。她默默地收回了撩起窗帘的那只手,窗帘垂下,她的小轿走远了。我愣在原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大笑起来,大概以为我是个看见美人流哈喇子的妄人。我默默回到我的书画摊子前。已是见惯世态炎凉的人,我怎么居然还指望一个风尘女子顾念旧德呢?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