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一晚宝华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自从大师姐的事后,我一直挺低落的,也懒得多问。人家和小女朋友出去喝酒助兴也是正常的,都成年人了不是吗。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宝华每天都带着酒气回来,这就不对了。我等他准备钻进被窝的时候问他:“宝华,怎么回事?看这脸色也不像和阿花好好的撸串喝的,这是怎么了?阿花和你闹别扭了?老黄给你小鞋穿了?不能啊,师门里老黄对你最好。论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其他人加起来也没有你一半多。”宝华竭力保持脸色正常,太阳穴那里的筋一跳一跳的。我不依不饶:“别装了。你瞒不过楠哥。”
宝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和阿花,分手了。”“啊?这又是哪一出?”“黄老师不知怎么知道了,要我和阿花分手。我本来已经决定听他的,准备等毕业后再回来找阿花。可是,黄老师不放心,居然让总务处命令阿花的老板辞了她,总务处还通知她父母,她爸从东莞来,把她带过去打工了,原来的手机号码都停机了。”说着眼角竟晶莹起来。我俩各自别过脸去。
我当然觉得这事老黄手伸得太长了,做得也太过分了。假如他敢这么拆散我和妖妖,我杀他的心都能起。但,阿花怎么能与妖妖相提并论,我暗暗地觉得,这事对宝华也不是坏事。毕竟,宝华这么跟个冒菜西施出双入对,人居学院的同学背后那揶揄的表情,连我看了都不是滋味。我想,今后宝华以A大硕士的身份,到大街上去闭着眼睛撞一个,也绝对要比阿花强。于是我很混蛋地跟宝华说了几句“大丈夫何患无妻”“缘分不可强求”之类的废话,就劝他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呢。
蒙眬中,我感觉宝华一直靠床头坐着没有睡,好像还叹息着说了句“真没意思啊”,我勉强“唔”了一声,便沉入黑甜的梦乡。
一晃又到了九月开学季,对于我们这个专业来说,毕业论文基本就是整理之前做实验的数据,并不特别难;进入研三,主要是进入了找工作的季节。我的工作是母上大人早就联系好的——回家,在省建设厅直属的一家设计院工作。妖妖也迅速在我们本市的一所高校找到了个做行政的岗位。
让人不放心的是宝华,自从阿花的事以后,他虽然不至于夜夜酗酒,但脸上也看不到什么笑容了。除非他察觉到你在看他,他才会对你笑,笑得那个勉强,还不如哭呢。进入招聘季,看看他投的那些个单位就憋气,全是县城的什么房地产公司之类,连个地级市的单位都没有,当然了,这些单位都争先恐后地给他发来了Offer,宝华现在踟躇的是到底去哪一家。我那爱当大哥的尿性又上来了:“宝华,咱们是985硕士,要去你投的那些单位,本科毕业都富余。你不要总是妄自菲薄。你在建科院实习,他们对你印象应该还不错吧,你不如争取争取,留在他们那里?”“楠哥,你不知道我,我家里四个弟弟都指望我赶紧出来工作供他们读书。黄老师这边又叫我读博,我没有明确答应,但如果我找不到工作就只能听他的。再跟着他读三年?那还不如死呢。省建科院?有黄老师横在那里人家会要我?就算人家要我,我也只想离开这座城市,越远越好。再说了,黄老师的博士有那么好毕业吗?看看晓桐师姐就知道了。我只会比她更惨。”说到最后,他眼中有某种凛冽的东西一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宝华,被他震住了,没想到他这么不喜欢这座城市,更没想到硕士三年给他留下了这样凛冽的记忆。我模糊地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过了,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开始做毕业论文以来,我就结束了在那家公司的实习,回到学校。小公司只会把我们当苦力用,挖基础、取芯样、爬高上梯的活儿就让实习生上,专业上没什么提高,倒是见识了什么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何况实习只是个幌子,主要是不想再给老黄的项目当免费劳动力了,结果他还不是遥控我去买器材?
论文答辩结束了。这天早上,我醒来躺在床上玩手机,余光瞥见宝华穿着他很久不穿的白衣红裤的球衣出门了。我一直玩游戏玩到日头高起,手机没电、眼睛也吃不消了,才起身去食堂吃了早饭。毕业在即,我也要去教研室收拾我的东西,和宿舍的东西归拢打包托运回家,老妈天天电话催我。
天上一片云也没有,太阳烈得刺眼,我一路趁着树荫晃到教研室。几个本年级的同学正在电脑上打游戏呢,都是一副等离校的百无聊赖模样。我随口说:“看来哥儿几个都高就了啊。”他们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握紧手柄投入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战斗了,其中一个边酣战边说:“哪有黄门就得高啊,两个进省院的,一个直博的。”啊?宝华还是直博了?他怎么没和我说起?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哪里不对。我拖了张空椅子在哥几个身后跨坐,头搁在椅背上,眼前几面游戏机屏幕鬼怪迭出、变幻莫测,童晓桐、老黄、宝华、阿花……阿花、老黄、宝华、直博……我的思绪也随之搅成一团,无数个念头忽明忽暗。
手机响,是母上大人。不外是对她的宝贝儿子嘘寒问暖,各种叮嘱。又说到托运行李的事,天气热得我一阵烦躁,也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咬牙切齿地说:“离校之前,我非找老黄把我垫的钱要回来不可,里面还有跟你儿媳妇借的。我咽不下这口气!”老妈一听急坏了:“小祖宗,你要多少钱妈给你,欠你女朋友的妈也给你。你可千万别找导师要去!你导师是全国结构行业的权威,业内顶尖的大牛,你要得罪了他,你自己导师说你不好,你在这行还怎么混?!小祖宗,你可千万别犯浑,一定得听妈的。不行老妈这就坐飞机过来看着你!”
“顶楼有人跳楼!”随着不知哪里一声喊,外面脚步杂沓,人都往走廊里涌。连三个打游戏的都丢下手柄往外冲。我说:“行,妈,您别来,那钱我不要了。”就摁了电话,昏头昏脑地跟着往外跑。才到走廊,看见栏杆边已聚起一道人墙。一个人影自头顶飘落,白衣红裤!我头“嗡”的一声,整个人瘫倒。
耳边“嗵”地巨响,是椅子翻倒在地,我也随之跌坐在地上,摔得大腿生疼,醒了。原来是头昏脑胀地盹着几分钟,做了个噩梦。我赶紧往门外看,走廊里空空荡荡、阒寂无人,远处蓝天高远,哪有什么白衣红裤。我茫然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擂鼓一般,口中兀自喃喃:“宝华,宝华……”
几个打游戏的同学本来听到异响停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张大嘴瞪着地上的我,这会儿全都大笑起来,像看着一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