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春的一天,一大早有人叩门,仆人开了院门,原来是香君,神色惨淡,不似寻常。我忙迎进内室,不待坐下,她便嘤嘤啜泣起来,我越发着急,只道她与候公子闹了别扭,一边安抚一边探问究竟。许久,她才略平静下来,一开口就把我震呆了:“候公子从复社得来的消息:闯军攻入北京,万岁爷崩了,朝廷没了。”我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回过味来,复社的消息,那是千真万确了,不禁口中喃喃道:“老天爷啊。”

不想我葛嫩居然生逢末世,就要眼看着万姓流离、黎庶蒙难了。自己这安定下来才没多久的小日子显是过不成了;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克咸又是那样的铁血男儿,我们这些人都不知将来会怎样……一时心事如麻,滴下泪来,香君本已止泪,见我这样,不禁拉着我手又哭了,两人于是抱着哭成一团。

送走香君,见门外依然车水马龙,金陵旧都繁华不减,浑然不觉大变故已然发生,显是还没有得到消息。想着日后的颠沛流离、哀鸿遍野,心下越发凄惶。

午后时分,克咸回来,一脸严峻,直入内室,坐定后竟伏案号啕大哭起来。男人的号哭分外撕心裂肺,我何曾见过他这样,只能轻抚他背,陪他一同落泪。半晌,他收泪问我:“莫非你已经知道了?”我含泪点头,告知香君一早来告诉了。他一拳擂在案上:“不想你我都做了亡国之民。”他执了我手郑重道:“嫩儿,这一生,本拟相守到老。然国家有难,男儿不能只求一己安宁。若真到了那一刻,孙三要舍生取义、为国尽忠,便不能护得你周全,你须自寻活路,莫怪我才好。”我决然笑道:“你我二人相知一场,三郎是知道我的,虽出身勾栏,但并非商女不知亡国恨,三郎有报国之志,这也是我敬佩你的地方。他日你若为国尽忠,我决计相随就是了,葛嫩岂是惜死之人,说什么自寻活路的话。”

克咸看向我的目光又是惊讶、又是感佩,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将我揽入怀中。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我们只能用体温温暖彼此。

京城陷落、天子殉国、贼寇即将南下的消息渐渐传开,金陵城里有了人心惶惶的味道。一时流言蜂起,市肆关门的很多,王孙公子、富商巨贾纷纷携家眷、细软逃往城外乡下。五月初三,福王在南京监国,十五日登基,民心少定,然未几又闻满人军队已大败闯军,正挥师南进,金陵城重又陷入惶惶不安中。有盗贼趁机作乱,至强抢民宅、越货杀人,城内气氛越发诡异不安。克咸从大宅增派了家丁来,又嘱咐我千万小心门户。

此后孙家又发生一件大事,之前明卿兄长因腿疾已从外任上调回,并从桐城原籍迎养母亲太夫人至金陵。弘光新朝,一帮宵小之辈攀附权臣马士英,他们各怀私心、蝇营狗苟,原东林党清流与之不共戴天。兄长因德高望重、素有清名,被目为桐城左光斗公之后第一人,清流诸君子遇事常常寻求荫蔽,兄长一次次以身犯险、有求必应,惹怒了众小人,扬言必除之而后快。兄长考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国事如此、难有作为,索性挂冠归去,携老母往浙江避居。克咸担心世道动荡、母兄路途安全,我只能时时好言安慰。

两个月后的一天,克咸来,说有事与我商量,将我叫到内室道:“昨日得兄长捎书,道已在浙江仙居安顿下来,诸事顺遂,唯母亲年事已高,整日忧心在金陵的小儿子,逢此乱世,更盼望骨肉团圆。言下之意望我们一家也一起去往仙居。我已与夫人商量,夫人言一切听从我安排。现不知嫩儿你意下如何?”我想了想道:“嫩儿自然与夫人一般,一切悉听三郎安排,嫩儿誓死跟随、服侍便是。且嫩儿觉得太夫人所虑不无道理,看如今局势,保不定满人南下,金陵旧都首当其冲;与其那时仓皇避难,不如现如今从容去往仙居乡下,且又能合家团圆、大慰母怀,三郎以为如何?”克咸拊掌道:“嫩儿真真是我解语花也。与我心下所想一模一样。”于是即日知会家下人等打点行李,准备与户部街大宅一起迁向浙江。

三日后的清晨克咸来接,我们主仆一行出了大门,这座承载我一生最好时光的院子已卖掉,临行前我看了它最后一眼,便登上了雇来的小轿。到了大宅,只见四辆青油车在大门前一字排开,看来是等我们来便要启程。在克咸指引下,我先去头一辆车前拜见夫人。丫鬟打起车帘,我朝里面的人跪了,五体投地叩伏下去,口称:“嫩娘见过夫人。夫人万福安康。”一个柔和的女声从车里传来:“起来吧。”我谢过,依言站起,垂头看自己裙脚。那个柔和的声音说:“抬起头来。”我这才抬头,第一次看到方夫人。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脸庞秀丽端庄,穿着大红缎子袄,端坐在车中。方夫人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笑得有一丝怅然:“果然生得天仙一般。”又问了我年纪、籍贯、可曾读过书,我一一答了。克咸便在一旁道:“启程吧。来日方长,夫人以后慢慢问嫩娘。”方夫人对我点点头道:“上车来。此行仓促,你与我同车。”我便福了一福,上车坐在夫人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