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傍晚,从妖妖学校回来,我拿了她转给我的钱买了应变片送到实验室,回来走在校园里,突然看见宝华走在我前面,牵着一个女孩子!这可是大发现,我不动声色走到马路另一边,想从侧面看看那女孩的脸。还真被我看见了,十食堂卖冒菜的女孩!老天!我那是乱开玩笑,你们居然当真的!只见宝华一脸被宠爱的幸福,那女孩反倒比他大方得多,有说有笑的,显然在主导着两个人的相处。

我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默默地从岔路回宿舍去了。

宝华果然到楼门快上锁时才回来。他脸上的表情已然控制过了,但一张脸因兴奋而发红,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快乐的气息。我等他洗漱了、上了床,才严肃地问他:“宝华,我看见你和那个卖冒菜的女的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宝华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楠,楠哥,你都看到了?刚开始,真的。今天第一次正式相处。”我继续严肃地说:“宝华,论理呢,我不该说这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道理我懂。但是,既然你拿我当哥,我也拿你当兄弟,这话我必须得说:你一个985大学的正牌研究生,找一个卖冒菜的女的,初中都没毕业呢吧,你不觉得亏吗?不要说同学面前拿不拿得出手了,将来你找工作、生活、子女教育,她都会拖累你的。长期来看,两个层次悬殊的人也很难保持共同语言。你恨我也罢,告诉那个女的也罢,作为哥们儿,我必须得提醒你。你再冷静想想。”

宝华眼里溢满了感激:“楠哥,你肯说这样的话,是真心为我好,我都明白。可是我和你不一样。你本来就是大城市的人,你和我嫂子,你们是同一个阶层的人。我从大山里走出来,我父母这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在这座大城市里,我有的只是咱们即将拿到手的那张硕士文凭。这所大学的女生本来就金贵,没有谁会看上我,就算有人能看上我,我也怯得慌啊。只有阿花,她崇拜我,和她在一起我是最畅快、最踏实的。”他的话完全在我原先的逻辑之外,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勉为其难地劝:“宝华,这是不对的。你没有理由为你的出身自卑,更不该让这种自卑影响你的择偶观,不然会害了你一辈子的。”“楠哥,我谢谢你。在我们老家,男人养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何况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畅快吗。和阿花在一起,我是畅快的,这就够了。谢谢楠哥把我当兄弟。”他的眸底一片澄澈。我才反应过来,这种事别人越反对,当事人只会越坚持,亲爹妈都管不了,于是长叹一声:“你想清楚,不后悔就好。”一边随手关了灯,宿舍陷入黑暗,只有外面的一点微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我很快睡熟了。

宝华从此过上了甜蜜的恋爱生活。宝华爱踢球,阿花攒钱给他买了一身阿迪的球衣,白衣红裤,宝华就老穿着。也真亏他,周一到周五去建科院无偿上班,周末去导师家做保洁员,这中间要抽时间看书学习,每天晚上还要出去谈恋爱,可小伙子居然越来越精神,红光满面的。我本想说“看来冒菜养人”,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说。阿花的确把宝华当宝贝,自从开始谈恋爱,宝华的衣服鞋袜都是送去给阿花手洗。宝华喜滋滋地说:“她要求的。我要自己洗她会生气。她说这不是大老爷们儿该干的事。”我想起妖妖总是以碰了冷水来例假会肚子疼为由,逼我把她的衣服都带回我们学校洗,搞得我们宿舍阳台上常年都晾着女孩连衣裙、半身裙,花花绿绿的万国旗一般,让我总被来串门的同学们调侃,想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宝华像是也想到这一层了,连忙说:“下次你和嫂子的衣服也给阿花洗好了,山里妹子从小做惯了的,这对她根本不算事!”我吓得连忙摆手:“不敢劳驾!不敢劳驾!”宝华还要坚持,我坚决谢绝。

春天来了,校园里到处是花,高处、低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香。蜜蜂和蝴蝶忙着采花,我们忙着谈恋爱。这天妖妖有点不舒服,说是例假要来了,坐立不安的。我就陪她在校园里慢慢地走。

身后有人拍我肩膀,一回头是我大师姐童晓桐还有师姐夫。大师姐人长得漂亮,学问也漂亮,在女生比熊猫还珍贵的人居学院,她的学问漂亮到可以帮导师写论文、以导师的名义在国内外大刊上发表,导师的项目都是她带着师弟们在做。别人毕不了业是因为学问差,她毕不了业是因为学问太好。在我们心目中,这个师姐就相当于副导师。对师姐夫我们也是服气的,他是本校材料系的博士生,长得像男模,身高足有一米八五以上,两人走在哪里都是人间风景。师姐夫还爱屋及乌,对我们都特和气。因为这样,我们也就不怪罪他跨系掳走院花师姐了。

师姐看着我和妖妖说:“我们明天出发去北山野营,储楠不是一直嚷着想去吗?这次一起?咱们两顶帐篷,你俩记得穿冲锋衣、户外鞋就行,食物、水还有装备我们准备。”我看了看妖妖,两人一齐摇头。师姐诧异地看看我们:“你们这些小毛孩子怎么回事,敢情都是叶公好龙啊。过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啊。”师姐夫拉一拉她手:“算了,人家两人说不定有事呢。还有下次,还有下次。”说着牵着师姐走了,留下我和妖妖在路边上,互相看着,两脸遗憾。

我说:“我给你看过师姐在北山拍的照片没,仙境似的。师姐被老黄榨得太狠,幸好有北山这样的地方让她时不时去透口气,不然能抑郁了。”

周二下午我从实习的公司回来,才走到校门口就接到宝华电话:“快到教研室来,师门出事了。”说完就挂了。我本能地觉得大事不好,撒腿就往教研楼跑。到了教研室,看见一众同门都站着,个个表情沉重。我努力挤出个笑容:“都怎么啦?如丧考妣似的?”没人回答我。然后宝华哭兮兮地看着我说:“大师姐和师姐夫周末去北山野营,被泥石流卷走了,今天上午才找着。”吴鑫接着低声说:“材料系的人去确认过了,是他俩。保卫处通知的我们,老黄没接电话,到现在还不知道呢。”我一下子有点蒙,像电影海报上走下来的女主一般的师姐童晓桐,学术强得像小导师一样的师姐童晓桐,爱护师弟像爱护亲弟弟一样的师姐童晓桐,还有那帅帅的师姐夫,就这么,死了?

宝华摇摇我胳膊:“黄老师还不知道呢,你打个电话给他吧。”我机械地摸出手机,拨通了老黄的电话,老黄还是他那一贯的不耐烦语气:“什么事?”“黄老师,童晓桐师姐周末去北山露营,被泥石流卷走……去世了,学校保卫处已经确认了。”电话那边老黄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啊?那我的项目怎么办呢?”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并不是之后,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从头冰冷到脚,老黄再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默默地挂了电话。

大师姐的追悼会三天后举行。感谢入殓师,师姐的脸十分干净、安详。她躺在白色的百合丛中,几乎和生前一样娇美,但我知道那只是假象,如果伸出手来触碰她那花瓣一般的脸,就会发现她已经冰冷、僵硬,如同一具蜡像了。师姐的父母一看就是干净的知识分子,哭得十分克制,但是师姐的妈妈终于还是晕倒在当场。可怜师姐的爸爸本来已经悲不自胜,此刻却还要强自挺起支离的瘦脊梁抚慰老妻,真是人间惨剧。

黄门的人全都到了,老黄也一身黑衣地出席了,很尽心地致了悼词,把大师姐夸得天上少有人间无双,说到动情处甚至几度哽咽。不知同门们怎么想,反正我完全不为所动,脑子里始终回响着他听到这事后说的第一句话,那才是本能反应。也许是我想多了,总觉得那天老黄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我。后来我告诉妖妖,她也说是我自作多情。想想也是,老黄什么人啊,也许他根本没觉得他那个本能反应有什么不妥呢。

至于那句“我的项目怎么办呢”,除了妖妖外,我也再没告诉任何人。是真心觉得冷、觉得怕。这不是一般的兔死狐悲,生死只在一线间,如果不是妖妖的例假,那天我们九成九会跟着大师姐去露营,那么事后老黄会怎么评论我的死,“那以后买器材谁垫钱呢?”会是这句吗?

日子照常进行。老黄有一次见我们,又说了一次“实习收入归导师课题组”的话,还特地看了看我,我装傻充愣,他也只有干瞪眼,不过后来又打电话让我买了一次器材,我又跟妖妖“借”了两千,妖妖说现在我以身相许都不够了,要当牛做马才行。宝华仍然在省建科院勤勤恳恳地实习,每月工资直接划到老黄账上,亏他也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