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个中午，同事们都在各自的格子间里短暂午休，这是公司大办公室白天最安静的一刻。佟丽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是妈妈的号码，一种强烈不祥的预感袭来，令佟丽几乎不敢立即接电话。父母从不在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事实上，他们觉得长途电话太贵了，基本一年到头都不打电话给佟丽。

果然出大事了。

还有两个月就是农历年了，这天早上天还没亮，佟丽她爸和她三叔骑着两辆摩托车去县城备烟花爆竹的货，经过一段长下坡，急拐弯时路中间突然冒出一块黑黢黢的大石头，后来猜测应该是从趁夜偷采、偷运石料的拖拉机上掉下来的。佟丽爸爸为了紧急避让那块石头，摩托车失控，连人带车飞出了路外，跌进了山沟里。紧随其后的佟丽三叔赶紧生生停下了车、爬下山沟把一身是血的哥哥背上来，飞快地送进县医院。

那一带全是石头，佟丽爸跌进了十多米深的乱石窝里，六根肋骨骨折，一根断裂的肋骨插进了肺里，县医院不敢收治，要求家属转地区医院。听她妈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说完，佟丽立刻用手机银行把她所有的钱全部打回家。转完钱佟丽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她不敢想象他们那个家庭没有了爸爸。

这时有同事的手机闹钟响，下午上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起身喝水、上洗手间、站起来伸懒腰。佟丽觉得又冷又热、浑身瘫软，想立刻飞到老家的地区医院去看爸爸，又想躺下来大哭一场；可是电脑里还有紧急方案要做、有报告要交，晚上还有工作饭局，昏迷中的爸爸还等着她继续打医药费回去。最终，佟丽只是悄悄地擦干了眼泪，捶了捶疼得要裂开来的头，点亮电脑屏幕开始工作。

接下去的几天，佟丽工作间隙一天打五六个电话问伤情，所幸三天之后爸爸脱离了危险，佟丽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又发了一次工资，佟丽收到银行的提醒短信就全打回家了，孙勇多次问她治伤够不够，还好够了。对佟丽来说，那不过是半年多的积蓄全部清零，零点八平米房子没了，这都没关系，只要爸爸没事就好。

岁末将至，公司里开始筹备年会，据说这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届时大老板要来，每个人都不敢怠慢。佟丽最愁的是，这样的场合女士们是要穿小礼服的，而她还没有这样的服装。佟丽和孙勇平时的工资，交过房租、话费、水电费，他俩各自给弟弟、妹妹寄去生活费，再留够自己的生活费和交通费，基本上就存不下多少钱了。他俩的衣服全都是网购，佟丽一般是趁搞促销的时候买，且只买永不过时的经典款通勤装，一季就那么几件来回搭配，基本可以应付，像小礼服这么抓马的衣服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孙勇是连两人在巷子里吃个麻辣烫都要想半天的人，穿戴方面就更省了。自从佟丽爸出了这个意外，佟丽的钱一分不剩全给了家里，他俩就靠孙勇的收入生活，孙勇的消费观念比她还保守，佟丽就有点担心他对这笔礼服开销的反应。

果然，当他听说一件出得场面的小礼服至少需要一千块的时候，想了想说：“那种衣服，平时不好穿着上班吧？”佟丽说：“那是。”他又说：“那么以后每年年会都可以穿吧？”佟丽说：“除非我一年换一个公司，否则穿同样的礼服出现在年会上不礼貌。”孙勇面色凝重了，说：“这么说这么贵的衣服只能穿一次？那置了太不划算了，不能租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沉默了，然后抬起头对佟丽说：“宝贝儿，我不是舍不得钱，只是这钱花得太不值了。我的钱是要存着给咱买房子的。反正就只穿一个晚上，能不能去借一件？你不是有个有钱的同学，那什么，林颖？”佟丽一时气结，第一次深刻体会到，花他的钱和花自己的钱，到底是不一样的。如果自己现在有钱，根本不要跟他啰唆，直接上网买一件。虽然她知道他并不是在任何事上都这样小气，假如今天是要拿钱给她爸治伤，他未必不肯拿出来，但给她买衣服就不行，他还是农民的消费观，他对她的感情也不能改变这个。

佟丽的失望越来越大，不再说话，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跟同事借？绝对不行，那样自己在公司辛苦维持的形象就毁了。去商场买，穿完再退回去？即使能忍着不道德感这么做，她也没钱买。是的，在孙勇的建议下，为了防止超支，她连张信用卡都没办。请病假逃避年会？不行，自己还要努力上进，资助弟妹上学。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向林颖借了，佟丽的眼泪滚落下来。孙勇一看慌了，一叠连声说“咱们买，买买买”，佟丽不打算理他，背对着他装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