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程教授第二次来辅导班,面对同学们对他的众星拱月,小晗始终远远地看着,不是故作清高,她想,那心情大概类似于“近乡情怯”。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了,那之后再面对面会有多尴尬呀。如果不是程教授请董老师帮忙找她,甚至在董老师办公室“围堵”她,她是一定不会在他面前现身的。

程教授的课,时间总是飞快流逝。下课了,毫不意外地,同学们簇拥着他,从二楼跟到一楼,从教室追到程教授住的房间门口。小晗仍然不远不近地瞧着热闹。阴了一整天的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县招待所的大院里种着大丛大丛的结香,香气在雨雾中氤氲着。程教授一边回应同学们,一边与大家一一握手,有几位同学依然热情高涨、还欲就某问题与程教授进一步交流,程教授再次与他们握手、道别,他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了。

程教授看向不远处的小晗,小晗一步步走近他。程教授说:“你陪我在这周围散个步?”小晗点点头,没想到他这样好兴致。程教授迅速进屋拿了一把黑色大伞。小晗微微尴尬,这样的小雨里她没有伞。忽然头顶一暗,程教授的黑色大伞遮住了她。两人共撑一把伞朝招待所大门外走去。

小晗带程教授走的,是她常和芳汀一起散步的那条路,十几分钟后已经走上车少人稀的省道。铅灰色的天空下,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是那种看久了眼睛要流泪的绿。细雨给这过于纯净的绿色笼罩上一层云雾光泽,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匹流动的巨幅缎子。绿缎子被从中间裁开,黑色、边界清晰的裂痕一直延展到天边,那是省道。

“家人仍然难以相处?”

“是。辅导班这段时间就住同学家。”

“想好将来要做什么了吗?”

“想好了,开服装店。”

“我觉得你还是做乡村女教师吧。法国有部叫‘乡村教师’的电影,意境特别美。”

小晗有些吃惊地歪头看他的脸,发现他也正一脸促狭地看着自己。原来他识破她的调皮,正“以毒攻毒”呢。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信步在雨中,一路走一路聊天,他说他那些可敬可亲的师长、可爱可恨的学生,说他有苦有乐的科研经历、令人厌烦的行政事务,小晗认真听着,时不时俏皮地插两句话。小晗说自己看的那些书、自己与好友关于书的讨论。她的思路如此清澈,她的谈吐如此慧黠,这一刻,局促而令人气闷的现实世界彻底隐退,阅读带给她的那个自由世界变成了真实。他微笑听着,然后看着她,深深赞叹:“我本来好奇,是什么让你这么有内涵、有灵气,现在知道了,那些书是很重要的原因。”

这一刻,离得这样近,小晗看见他的棕黄色软牛皮鞋踩在汪了一层薄薄的水的柏油路面上,一半已经湿了;但是卡其色的休闲裤始终洁净,并无一点水渍。再往上是浅灰色POLO衫,合身、好质地,每一个衣褶都温柔而精致。他打伞的左手匀称有力,腕上十分合宜地戴着一只银色金属腕表。离得这样近,他的身上也没有烟味,只有衣服上清清爽爽的阳光味道。

他俩一直往前走,路边多了一条河,这条河宽而浅,水底全是雪白的鹅卵石,河上有长长的石拱桥,桥下长着大片大片的石菖蒲,在雨中散发出阵阵幽香。两人走上桥,教授闭上眼,大口呼吸这芬芳而湿润的空气。这时雨停了,教授收了伞。阳光从乌云的间隙中射出,巨大的金色光束流泻在大地上。就在河的那一边,云彩烁金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天地间,流光泛彩,晶芒万丈。远处一望无际的深翠农田、田间的阡陌小径,近处的大河、桥、桥上的两个人,俱笼罩在这天光云影之中。

两人并肩伫立,都不敢说话,耳边唯有流水声。时间既慢又快,短暂得像一瞬,漫长得像永恒。阳光渐渐不如先时强烈,彩虹也随之淡了一点,在神迹般的景象消失、世界变回人境之前,小晗艰涩地开口:“我们回去吧,你该回去了。”教授叹口气,和小晗一起折返回去,不时留恋回顾。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教授仿佛自语:“今夕何夕?”又是沉默。回去的路很短,很快望见县城了,教授这才看着小晗,郑重地说:“记得写信。”小晗努力笑得狡黠:“再说吧。”看见上课的招待所了,必须说再见了。小晗在心里说:那就再见吧。

小晗没有再给教授写信。有些人就像彩虹一样,原本不是日常的风景。但只一眼,从此便在心中绚烂。小晗知道,有什么被永远地照亮了,自己的混沌时代结束了。她想,有一天自己会去到他所代表的那个世界,再相遇的时候,他很可能已经认不出她;如果那样,就让他当自己是陌生人吧。重要的是,他在一个关键的时间点出现过,令自己的世界一片澄明,他并且永远地留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