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县志》的渊源与得失

第一节 《定海县志》的渊源与得失

定海虽在光绪八年(1882)刚刚纂成《定海厅志》31卷,但在民国元年(1912)改厅为县后,“风政推暨,非复旧观”,[7]确有重修地方志的必要。事实上,早在民国九年(1920),就有王亨彦、汤濬等乡贤勉力为之,几乎同时撰成《定海厅志校补》《定海县续志》《定海县新志》《定海厅续志》,唯因经费短缺而未尝刊行。[8]降及民国十二年(1923)春,沈任夫、程庆涛、贺寀唐、张康甫、孙弥卿这五位旅沪定海士绅,复以“《定海厅志》修于清光绪八年,迄今四十余载,人事变迁,已不适用”[9]为由,聘请陈训正和马瀛(1883—1961)重修县志。

据《鄞县通志·编印始末记》记载,旅沪定海士绅在发起重修《定海县志》之初,本拟邀约邑人马瀛主持其事,但彼时马氏正任职于上海商务印书馆,“以无暇兼顾,乃介绍陈训正于乡人,而自任非异地人所能编之《风俗》《方言》二门”;[10]其言下之意,便是陈氏之所以被聘为《定海县志》主纂,完全得益于其堂妹夫马瀛的引荐。平心而论,《编印始末记》的这段追述,虽涉嫌贬抑陈训正,[11]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陈训正在1923年受邀编纂《定海县志》之前,除了撰作《鲧论》《燕太子丹论》《田横论》《汉高帝论》《书〈魏志·武帝纪〉后》《读〈史记·苏秦列传〉》等史论外,既不曾有编纂地方志的经历和经验,也并未表现出超群的史识与史才。当时的他,只是一个以能文善诗著称于宁波本埠和旅沪甬商中的落魄文人,并因办学不顺而连带影响到他的经济收入和日常生活,故在其《天婴室丛稿》中,时或可见诸如“旅沪二年矣,媚生谄鬼,卖文求活,蕉萃生涯,汔无长进”[12]之类的感慨。

受聘主纂《定海县志》对穷困潦倒的陈训正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也因此,尽管并无编纂方志的经验,他仍迎难而上,进而在研读70余种新编方志的基础上,最终选定由进士出身而又曾“游学东瀛”[13]的钱淦(1875—1922)所总纂的《宝山县续志》,作为《定海县志》的蓝本:

……(定海县)《志》凡十六门,体裁节目,大半依据近刊宝山县钱《志》。十年以来,全国新志,无虑七十余种,独《宝山志》能不为旧例所拘,去取最录,差为精审,故本《志》略遵其例,而参之以马君瀛之主张。[14]

此所谓“略遵其例”,具体表现为:①尽管《定海县志》效仿周济(1781—1839)撰作《晋略》之成例,“依类排比,写定六册”,[15]但其内部结构与《宝山县续志》大同小异(详参表3-1),而且在内容取舍上也不乏相似之处,譬如在钱淦等人看来,“自近世天文、物理日益发明,昔之所谓祥异者,无不可以学理推测。占候经验,其用亦鲜,然……先民之说,或亦信而有征,似不容遽废”,[16]而《定海县志·舆地志》亦谓:“灾异亦气候之一征,虽非其常,要不同荒诞难凭之记述。……占候由于积验,物理感应,有时而信。”②《宝山县续志》凡“各目有变更曩例,或小易名称者,并于每目之下,撮叙缘由,期易明瞭”,[17]《定海县志》则又更进一步,不仅在总目下,甚至在分目中,亦往往用小字按语的形式,自我交代构置该目的原因或做其他补充说明,例如《营缮志》“祠庙”下注曰:

案:旧志祠庙与寺观并列一门,非是。祠庙者,即古之所谓社,人群要约期会之所托者也;其兴废实系民户盛衰,非宗教徒之寺观比,故记之特详。

③陈训正等人在编纂《定海县志》的过程中,坚决贯彻《宝山县续志》“图表不厌增多,务求详密”[18]的原则,一则“参酌海关、陆军、水警等图七种”,绘成八幅“舆地图”,二则根据实测,绘制了“城厢图”“普陀山图”和包括“县公署平面图”在内的五幅建筑图,[19]三则设计制作了多达147张的各类表格(详参表3-2)。[20]

表3-1 《定海县志》内部结构与《宝山县续志》的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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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2 147张表格及其在《定海县志》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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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借由对《宝山县续志》等70余种新修方志的研读、拣择和吸收,同时通过自身的修志实践,陈训正相当自负地提出了“会通、趋新、质实、简略”的方志编纂理念:

方志之作,意在彰往开来。已往之利病,即未来之兴革也。昔人有言:“善言古者,合之于今。”故方志以表著地方文物嬗进之迹为先务。道古虽尚,合今尤亟,理则然已。自来作者,牵于前志成例,往往墨守局界,详其所不必详,而于地理、赋税、财产、民生、教化、风俗诸端,反无以会其要。流寓清望,引为土著,穷山恶水,标为名胜,傅会穿凿,难可穷究,科条舛杂,识者讥焉。[21]

然而,根据这一理念而组织的《定海县志》的内部结构并未得到发起者的认可;陈训正也因此不得不在1924年春致信镇海澥浦人余岩(1879—1954),恳求章太炎先生的这位高足帮他从章先生那里求得一篇序文,以便平息“彼中人士”的质疑:

云岫道兄足下:……去岁承纂《定海县志》,初稿已具。仆为此志,自信能籀《禹贡》《职方》之微,而洗《朝邑》《武功》之陋。彼中人士实鲜识解,见仆所规体裁、节目及去取详夺之间有乖旧例,颇致骇怪,窃亦无以自明。闻足下数数从余杭章先生游,丹穴久湛,自发威羽,敢以《例目》奉教;余一分,并求代呈章先生。……窃念章先生海内弘硕,一言之重,足以坚人信而祛众惑。倘因足下之请,惠赐一叙,俾仆之撰述得伸于已,悠悠之口有所沮折,万幸万幸!……训正再拜。[22]

平心而论,“彼中人士”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这首先是因为《定海县志》在谋篇布局上,不但“有乖旧例”,甚而时有失误。例如为强调渔盐这一定海地方特色产业而设置《渔盐志》,其用意固然无可厚非,其内容却与《物产志》颇相抵牾。此外,视“电灯”为交通业的有机构成而列入《交通志》,将《关于各项公产之碑记》附录于《财赋志》末,在《物产志》中表列“兽害”,[23]诸如此类的措置(详参表3-3),表明陈训正虽勉力趋新,却显然尚未彻底完成新旧学术转型。

表3-3 《定海县志》对《定海厅志》的扬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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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是因为《定海县志》无论文本、地图抑或表格,皆未能超越《定海厅志》:①《定海县志》固然遵从宁波方志自宋元以来就偏好做原始察终式考述的编纂传统,该书的叙事年限也因此上溯至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定海设县之始,下逮民国十三年(1924),但因过分追求简略,故其叙述完整性明显不如《定海厅志》;②陈训正在《定海县志例目》中,曾对《定海厅志》卷一至卷三所列诸图大加鞭挞:“案旧志县图,轮廓才具,山高水深,礁滩航线,皆未尝著列。分图较详,山川、营建,尚具型范,而标识陈腐,未适时宜。署宇、祠庙各图,率皆意绘,方位距离,绝少准则。”但此类指责与实情相去甚远,例如《定海厅志》卷二的28张舆地图莫不采用开方计里的“网格绘图法”,加以精心绘制而成:

案《康熙志》,县境全图虽具,洋面在内而山海错杂,稽查倍难。今详加考核,除陆路外皆用开方,每方十里,明礁作圈,暗礁作十,而碍于行舟之处则加点,俾阅者瞭如指掌云。下分图二里开方。[24]

反观《定海县志》册首所列23图,不是平面建筑图就是拍摄的照片,较诸《定海厅志》各图,显然不可同日而语。③《定海县志》的147张表格中,诚然不乏诸如“全境船埠一览表”“全县盐产地列表”“十年以来主要食用品价格比较表”之类的佳构,但仍有不少表格,或如“历代建置沿革表”,因过于简略而不足以全面反映定海行政建制的历史变迁;或如“展茅区祠庙一览表”,理当与其他区域的20个“祠庙一览表”合而为一;至如《人物志》设10表以分类甄录历代人物的这一措置,更是大可商榷,因为在这十张表格中,人物的籍贯、生卒年、生前行迹等信息都已被省略到难以再省,令人印象深刻的只是诸如“有功德于乡者”“列女”“游寓”之类的标签。或许也正有鉴于此,余岩(包括章太炎先生)对于陈训正的来信,未尝予以任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