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方志编纂思想的显著特征

第三节 陈氏方志编纂思想的显著特征

陈训正在编纂《定海县志》《掖县新志》《鄞县通志》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方志编纂思想。对此,柳诒徵先生早在作于1947年的《陈君屺怀传》中,就将之概括为“讲求会通”“聚焦民生”“突显地方特色”“重视图表功能”“强调明道资治”:

修县志三,曰《定海》,曰《掖》,曰《鄞》。起例征故,必其义之大而是邑之特异于他郡县者;彰往察今,断断于生计消息直言之,不尽,则扩以图表,纵午回贯,胥前志未具。一邑也,可方驾异域一国国史,乾嘉以来,名志乘所未有也。……浙东史学炳海宇,史者本于道而达于政,为艺尤阔,承自姬、孔,非浙之私。自章学诚以史才生清中叶,不敢言国史,乃寓其意于方志。君之方志,截然出章氏上。第读其所为方志,犹不足尽。君其“本于道而达于政”,都所著,一也。[42]

柳先生的这一概括虽已相当精准[43],但至少仍存在两点缺陷。一是概括不够全面,除上列五条外,“崇尚团队分工合作”与“注重实地测绘调查”,其实也是陈氏方志编纂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是考察不够深入,因而未能觉察到陈氏方志编纂思想既渊源有自,其定型更非一蹴而就。

历史的角度来看,陈氏方志编纂思想的形成,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23年春到1924年末,亦即负责编纂《定海县志》之时。在此期间,陈训正由于缺乏相关经验,一方面不得不重点效仿《宝山县续志》,用以组织《定海县志》的内部结构;另一方面也得以避免像当时大多数方志编纂者那样(例如撰写《龙游县志》的余绍宋)深受章学诚方志思想的影响,转而直接采用新式编纂体例,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会通、趋新、质实、简略”的方志编纂理念。只是陈氏的这一理念,不但仅仅着眼于方志的功用,而且在编纂《定海县志》的过程中并未被严格遵循。譬如《舆地志》中的“各区村落列表”与“各村落居民氏族表”有目无辞,固然与修纂经费不足有关,却更该是陈氏未能贯彻“质实”原则而不曾进行实地调查的结果。[44]正是这类认识上的局限和行为上的失误,使《定海县志》有志“趋新”却又新旧杂陈,意欲“简略”但终究繁简失中。

第二阶段,1926年6月至1928年1月,亦即负责主修《掖县新志》之时。这部由陈训正独立构思而又独立撰就的方志,虽早已毁于兵燹之灾而难以具体考见其内部构造,却是陈氏方志编纂思想形成过程中承前启后的重要环节。从残存至今的《掖县志例目草创》来看,可知彼时陈氏不仅已然确立了“注重实地测绘调查”“讲求会通”“聚焦民生”“突显地方特色”“重视图表功能”等编纂原则,且对《掖县新志》大类目的名称做了较大幅度的调整,其数量也从《定海县志》的16个缩减到5个(大类目的内涵与小类目的名称、数量和内容,也理当做有相应改变);至如《文献汇述》的设置,则又充分表明陈训正在坚持“趋新”的同时,开始兼收并蓄章学诚有关方志宜“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且“三书相辅而行”[45]的理念和做法。

第三阶段,从1933年1月到1937年春,亦即负责总纂《鄞县通志》之时。在此期间,陈氏一方面沿着前一阶段的总体思路,从中西、新旧两相结合的角度努力改进《鄞县通志》的篇章结构;另一方面又根据其沉浮宦海的经验,预估时局必将趋于动荡,遂致力于优化编纂、排印等流程,这既使《鄞县通志》在类目设置上更接近于近代学科分类,也为尽快纂成《鄞县通志》指明了方向。就在《鄞县通志》行将脱稿的1936年4月,陈训正又被委以主持编纂《慈溪县志》的重任,[46]并随即“综为舆地、政教、文献、工程四志四十五编”,唯因次年“抗日战起,事竟中辍”,[47]然考其《慈溪县志草创例目》有云:

兹依据新修《鄞县通志》立目,……《鄞志》分舆地、政教、文献、博物、食货、工程六门,吾邑可省博物、食货二门,以博物附入舆地门之物产类,食货可附入政教门之财务类,拟定舆地、政教、文献、工程四大目。各大目之子目,亦照鄞例增削。[48]

由此可见,《慈溪县志》即便有幸问世,其编纂体例也因全以《鄞县通志》为蓝本而缺乏新意。这就从反向证明陈训正的方志编纂思想已然定型于总纂《鄞县通志》之时。

据说民国学者之所以普遍关注方志创新,与梁启超对传统史学的猛烈抨击息息相关,尤其深受梁氏“新史学”的核心观念——“进化论”和“地理环境决定论”——之影响。[49]陈训正对方志编纂理论的探索,是否也与梁氏的“新史学”有关,因史载阙如而不得其详,但可以肯定的是,陈氏确实深受“进化论”这一外来学说的影响,并据此探讨方志的功用及其走向,如其《与余岩书》云:

……仆窃以为方志之作,所以表著地方文物嬗进之迹,彰往开来乃其先务。而前人最录,博而寡当,非综核之实,虽以章实斋、恽子居之贤,其所持论,不能无偏,此亦时之风趋使然,不足怪,不足怪!使二贤者居今之世,成今之书,仆有以知其必不尔也。故睅然敢于反古,尽吾所知而务之,虽未敢自谓创作,要其用心之所至,立一时之条例,矫从前之习尚,自不同于应声逐响者流。[50]

此外,见诸《鄞县通志》,亦有“脱使土地之上,终古而无人物,则此块然而静者,亦将终古不离狉獉之域,进化云乎哉”[51]之论断。然而,尽管陈氏乐于汲取包括“进化论”在内的异域文明,用以填补自身知识的不足乃至空白,但由于语言不通、文字不识等各种缘故,他在涉足方志领域之初对新型方志的了解,并非源自对近代西方科学新知的直接接触,而是主要通过研读《宝山县续志》这类深受“西学”影响的新型方志。

事实上,陈训正非但未尝直接接触近代西方科学新知,而且大致从编纂《掖县新志》开始,一方面坚持辗转了解“西学”并据以探寻志例创新之道,另一方面又日益明显地倾向从传统学术中汲取养分,对“文献”内涵的诠释及其对《鄞县通志·文献志》的构建,就是其中的典型例证:

郑玄释“文献”为“文章、贤才”,较朱熹之训“典籍、贤人”,厥谊为长。盖三代所谓“文”,非仅指简策而言;而“献”,即识大之贤者与识小之不贤者,非独性行善也。故“文”之著于文字者,曰典籍,曰金石;“文”之著于语言者,曰俗谚,曰谣歌;“文”之著于周旋动作者,曰典礼,曰风俗。“献”之产于本土者,曰选举,曰列女;“献”之来自异地者,曰寓贤,曰职官,曰名宦;“献”之游方以内者曰人物,“献”之游方以外者曰释道,而以大事纪汇著其遗迹焉。此方志所以详列各门,以供后来者之稽征也。今综核人物、选举、职官、故实、艺文、礼俗、方言七类,而编为《文献》一志。[52]

陈氏方志编纂实践的这一动向,与其说暴露了新旧杂陈如陈训正者的保守心态和卫道本相,毋宁谓为民国方志编纂者在熟悉“西学”利弊得失之后,客观理性地探寻方志编纂体例与叙事结构两相平衡的有益尝试(惜乎仅止于中西兼有、新旧杂陈)。事实上,至晚自20世纪20年代后期起,力求中西集成、新旧结合的认知和做法,非但不止方志一端,抑且不绝如缕。

【注释】

[1]案,陈训正《哀冰集序》云:“少日自负许,谓士生斯世,诗文而外,自有事业在。故偶有所述,辄弃去,不甚爱惜。今已矣!四十五十,忽忽无闻。自念生平,舍此无复高世,因立斯集,……庚申七月玄公记。”详参《哀冰集》,《天婴室丛稿》第1辑(4),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628),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87页。

[2]在国学大师黄侃(1886—1935)看来,陈训正不但是继姜宸英(1628—1699)之后又一“立言粲盛”的浙东善文之士,且其“文必法上,而又不嫌于创,创而适于时”的文学主张,“不独可以救桐城末流之失”,更堪为“谈文者之司南”。详参《天婴诗辑》附录黄侃《陈玄婴先生六十寿序》,1988年抄本。

[3]《陈君屺怀事略》新增内容,一是对陈训正方志成就的引申,二是对陈氏“一生之总的精神”的概括;《陈屺怀先生事迹述略》后经陈训慈“补缀润色”,1984年发表于《浙江文史资料》第27辑,并更名为“宁波光复前后的陈屺怀”。详参陈训慈:《陈君屺怀事略》文末,《晚山人集》附录,1985年抄本。

[4]周慧惠:《〈鄞县通志〉编纂详探——以天一阁藏鄞县通志馆收支报告档案为中心》,《浙江档案》2016年第5期,第42-46页。

[5]柳建军:《从民国〈定海县志〉〈鄞县通志〉看陈训正的方志思想》,《浙江方志》2002年第4期,第84-89页。

[6]沈松平:《从“当代方志的雏形之作”——〈民国鄞县通志〉看陈训正对传统方志学理论的超越》,《黑龙江史志》2002年第6期,第10-13页。此文后经扩展,又被收录于氏著《陈训正评传》,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134页。

[7]冯幵《定海县志叙》,《民国定海县志》卷首,《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38),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433页上栏。

[8]《民国定海县志》册四丁《艺文志·书目(旧志附)》,第552页下栏。

[9]《民国定海县志》卷首“附记”,第450页下栏。

[10]陈训正、马灜:《编印始末记》,《鄞县通志》,宁波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11]《编印始末记》之所以贬抑陈训正,很可能是因为陈氏在1938—1940年间,罔顾时局艰难而假公济私,抽印其所纂《文献志》中的“人物编”。今宁波天一阁所藏相关书札九通(时间跨度为1938年5月22日—1940年3月15日),较为详细地记录了“人物编”的编印过程,详参周慧惠《临时抽印本〈鄞县通志人物编〉编印始末考——以天一阁藏致马涯民信札为史料》,《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6年第2期,第82-87页。

[12]陈训正:《答李审言先生书》,《庸海集》,《天婴室丛稿》第1辑(7),第282页。

[13]冯成:《序》,《宝山县续志》,钱淦、袁希涛纂:《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府县志辑》第9册,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413页。

[14]陈训正:《例目》,《民国定海县志》卷首,第438页。

[15]陈训正:《例目》,《民国定海县志》卷首,第433页。

[16]钱淦《宝山县续志凡例》,《民国宝山县续志》,第418页。

[17]《杂志》,《宝山县续志》卷17,第639页。

[18]钱淦:《序》,《民国宝山县续志》,第414页。

[19]陈训正:《例目》,《民国定海县志》卷首,第433-434页。但不知何故,在今《民国定海县志》中,未见有8幅“舆地图”。

[20]另有1张民国元年定海县警察署组织机构图和拟立而未立的3表(《各区村落列表》《各村落居民氏族表》《各岛土质成分表》)。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定海厅志》虽多达31卷、60余万字,却仅有5表。

[21]陈训正:《例目》,《民国定海县志》卷首,第433页。

[22]陈训正:《与余岩书》,《庸海二集》,《天婴室丛稿》第1辑(8),第349-351页。

[23]《民国定海县志》册二中《交通志第三》、册二下《财赋志第四》、册三丙《物产志第七》,第494、504-506、523页。

[24](清)史致训、黄以周等编纂:《定海厅志》卷二,柳和勇、詹亚园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页。此外,《定海厅志凡例》亦云:“开方计里,推表山川,绘图之法也。……旧《志》县境有图,县治有图,学宫有图,村庄亦各有图,图实较他《志》为备。惟绘之之法,尚有未谙。今纂新《志》,专属一人遍历地界,得其纵横广袤里数,缩诸篇幅,而以开方行之,庶不失古人绘图之意。”

[25]柳诒徵:《跋》,《民国定海县志》,第591页。

[26]案,1934年8月,陈训正以“定海县志序目”为题,将《定海县志·例目》发表在由陈训慈主管的《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第三卷第四期。刊发时,责编以按语方式在篇首加了这段评论。而在1933年4月,陈训慈刚在该刊第二卷第二期发表《浙江之县志与省志问题》,内称:“陈氏《定海志》借鉴《宝山》,自定体例,简以驭博,表以芟繁,既为全志之特色;而如《渔盐》则特辟为志,藉彰民生,《方俗》于备述风俗外,详考一邑之方言,进足以通之于浙东诸邑,尤皆为他志所未见。”

[27]陈训正:《北迈集·序》,《天婴室丛稿第二辑》,1934年铅印本。

[28]《鄞县通志》首册《编印始末记》小字注引陈训正《编印鄞县通志缘起》,第2-3页。

[29]案,《烟台晚报》2008年3月23日第18版《稿本〈掖县城区详图〉》云:“自民国十五年六月设局,至民国十七年一月,始成底稿二十卷,内附总、分详图二十五张,名曰《掖县新志》。乃于二十一年地方俶扰(1932年韩刘之战),《新志》稿本全被炮燃,毁于兵。”

[30]《鄞县通志》首册《编印始末记》小字注引陈训正《掖县志例目草创》,第4页。

[31]陈训正:《北迈集》,《天婴室丛稿第二辑》(2),1934年铅印本。

[32]柳诒徵:《鄞县通志序》,《柳诒徵劬堂题跋》,柳定生、柳曾符编,华正书局1986年版,第119页。

[33]《编印始末记》,《鄞县通志》首册,第4-5页。

[34]《鄞县通志》首册《编印始末记》小字注引陈训正《鄞县通志草创例目》,第5页。

[35]在陈训慈《浙江之县志与省志问题》看来,余绍宋《龙游县志》“氏族一考,广世族之例,撷众谱之英,尤足为志乘之特创”。故疑《鄞县通志·舆地志》中的“氏族目”,大抵受启发于《龙游县志》“氏族考”。

[36]天一阁博物馆所藏《鄞县通志馆收支报告表附单据粘存簿》,对此颇有记载,详参周慧惠:《〈鄞县通志〉编纂详探——以天一阁藏鄞县通志馆收支报告档案为中心》,《浙江档案》2016年第5期,第42-46页。

[37]本表取材于《鄞县通志目录》与陈训正的《鄞县通志草创例目》。

[38]《时事公报》1927年4月22日《省务委员会正式成立》。需要指出的是,这一任命看似突兀,实则必然,因为当时,其堂弟陈布雷开始受到蒋介石的重用:“回首民国十六年四月间,偕其大哥屺怀谒蒋介石于此,当张静江面蒋公称其文婉曲显豁,善于达意。以此因缘,浮沉政海于兹凡二十一年矣。”详参《陈布雷回忆录》民国三十七年条,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220页。

[39]赵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杭州市市长》,《杭州文史资料》第5辑,第58-65页。

[40]陈训慈:《陈君屺怀事略》,《晚山人集》,陈训慈整理印行,1985年抄本。

[41]陈训慈:《陈君屺怀事略》,《晚山人集》附录,1985年抄本。

[42]柳诒徵:《陈君屺怀传》,《晚山人集》附录,1985年抄本。

[43]附录于《天婴诗辑》的赵志勤《陈屺怀先生平事略》,将之归纳为:“志例因而有创,贵在适时,亦复因地而异。”然则较诸柳诒徵《陈君屺怀传》之概括,多有不及。

[44]事实上,陈氏本人亦尝有“异县羁旅之士,足迹未亲三乡,耳食不饱腹中”之抱憾。详参陈训正:《例目》,《民国定海县志》卷首,第433页。

[45]章学诚:《外篇一·方志立三书议》,《文史通义校注》卷6,叶瑛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71页。

[46]《慈县重修县志,聘陈屺怀为总编纂》,《时事公报》1936年2月6日第2版。

[47]陈训慈:《陈君屺怀事略》,《晚山人集》附录,1985年抄本。

[48]陈训正:《慈溪县志草创例目》,《文澜学报》第2卷第1期,1936年3月31日,杭州古旧书店1987年影印本,第5页。

[49]黄燕生:《傅振伦与民国方志学》,《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94年第2期,第8-17、63页。

[50]陈训正:《与余岩书》,《庸海二集》,《天婴室丛稿》第1辑(8),第350-351页。

[51]《人物一》,《鄞县通志》第四《文献志》第一册甲编上,第15页。

[52]《鄞县通志》第四《文献志叙目》,页1。《文献志叙目》虽非成于陈训正之手,但既然《文献志》无论名称抑或框架,均系陈氏所拟定,则《文献志叙目》对“文献”内涵的诠释,自当与陈氏本意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