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文学创作重心的转移及其后续动向
陈训正的早期文学创作虽明显偏重写诗,但早在1903年就已创作白话文,[20]而且大约从1914年起,又应邀为亲朋好友撰写墓碑、寿词、诗序等各种形式的文章,[21]并因此而有《郑荇沚先生诗序》《代张寿镛颂人五十寿》诸文问世,[22]降及1919年,更在批判虞辉祖“涓涓”说、张于相“尚洁”论的同时,明确提出了力主博采众长的“浑浑”说:
于相之言文也,曰洁而已。余曰洁非尚也,润焉而已乎!……耦乎于相而以洁称者,曰含章虞君。余尝戏之曰:“以汝之洁与余之浑,孰胜乎?”含章曰:“洁胜。”曰:“以汝之涓涓与余之浑浑,孰胜?”含章曰:“不可知。”余曰:“以汝之涓涓与余之浑浑,则不可知,然则汝之涓涓、余之浑浑,孰函乎?”是含章曰:“涓涓者,不可以入也。”余曰:“然也浑浑者胜汝矣!”今于相之洁,犹含章之涓涓也。……夫黄河、渤海,导其原者,昆仑也。昆仑之原,未始非涓涓者也。使于相而不以涓涓者是限,则其为黄河、为渤海,而非涧溪之润也!……于相之不能河海,其润之量不足耳!量不足,润不能成河海。仲尼有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于相今年四十,使于相而犹以涓涓者限也,余亦何畏乎于相![23]
尽管如此,彼时陈训正所写作的文章,不仅数量较少,而且尚未像其诗歌那样,引发时人的广泛关注。
陈训正文学创作重心由诗而文的转移,大抵始于1920年12月赴沪主持《商报》后不久。就其成因而言,虽与当时陈氏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密切相关,但关键还在于《商报》总稽核这一工作岗位,需要他尽快建立并维持与上海滩各界头面人物的联系,撰写阿谀应酬之文,无疑是当时陈训正最主要的交际手段,在其《答李审言先生书》亦有所交代:
国变以还,躁夫竞进,君子道消,益复不敢自放,戢影里庐,日惟樵唱牧讴相和答,白眼青天,更何所冀幸。顾乱世微生,食穷尤难,朋僚垂闵,牵曳出山。旅沪二年矣,媚生谄鬼,卖文求活,蕉萃生涯,汔无长进,琳琅满匧,不投众好,徒以周旋既久,不惜分马俸鹜粮之余以为我畜,此江湖鬻技者所羞也。[24]
平心而论,那些应酬之作中其实不乏观点新颖、论证有力的佳构。譬如《书粹华制药厂出品目录》,虽意在宣传药品,但有助于后人了解该厂制药工艺的开创性及其历史作用的独特性:“药之用虫石五金,非自今始,其由来盖数千年矣。积验以致物,纵非神农氏之旧,要其时必有煮炼之功,特今失其传耳。上海粹华制药厂用欧法煮炼吾国药物而剂合之,试有效矣!将以某月日发行,先时具说帖,传告遐迩。余惧夫闻者之惊怖其事,以为创而亡征也,于是乎言。”[25]
也就在这一阶段的后期(1925—1926),陈氏又对作词产生了浓厚兴趣,并为此虚心向况周颐(1861—1926)、朱孝臧(1857—1931)这两位新朋友请教作词之法:
今年春,游海上,始获交临桂况蕙风太守、归安朱强邨侍郎。二先生者,挽近海内词学大家也。明珠出海,枯岸借辉,余请益焉。自是复动夙好,春夏以来,辄有谣咏,裒得一册,题曰“抹丽”。……乙丑(1925)八月,玄翁识于沪北庸海廔。[26]
事实上,陈训正在1927年5月之前所作诸词,除56首载于《抹丽词》外,至少尚有《紫萸词》所录30首。然而,也正如其《紫萸词》自序所体悟的那样,这些词作虽在格律上日臻完备,却与其精神追求渐行渐远:
乙丙之际(1925—1926),歱蹈四方,旅居无悝,辄以词程日,心与声会,失律渐鲜。然人事益工,天事益远,诗人浩荡胸襟至此而极,其变非所喜也。舍其夙好,徇此绮业,辟之博弈,犹贤乎已尔。
实际情况亦复如此,使陈训正得以在1920年代中前期的上海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的文学作品,并非其“人事益工”的“绮业”,而是那些足以“浩荡胸襟”的“夙好”。
从自今而古的角度来看,彼时上海文坛内外对陈氏文章的评价,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以骈文大师李详为代表,注重发掘其内在的学术价值,概括陈氏文论特征及其文学创作思路,进而界定其在浙东文学史上的地位:
陈君之文,纯正而肆者。其论文,贵乎法古而惩夫下究。所谓下究,指其奉一为师,如子孙之敬礼祖若父,如奴仆之侍其主,不敢稍易视听。……窥君之意,殆欲积理以驭巧,不专怙力与气,轶于埃壒之外,旁薄而无际,则文中仍有君在,不仅如黎邱之鬼、偃师之戏,效其形状而已。……君乃以媕雅绵密,上继西溟,吾知桐城之焰将熸,后有选文钞与文录者,安知不取君为重![27]
称陈氏论文“贵乎法古而惩夫下究”的这一概括,其实与陈训正所自持的“浑浑”说若合符节,而将陈氏视为浙东文坛巨子姜西溟(1628—1699)衣钵传人的这一定位,后来更为章门大弟子黄侃(1886—1935)所继承与发扬。[28]另一类则偏重肯定其社交功能,不但请托吊死贺生者纷至沓来,就连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也曾请陈训正捉刀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