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学阿世的治学取向及其负面作用

第三节 曲学阿世的治学取向及其负面作用

然而,陈训正其实并不具备足以独当一面的政干吏能,这使得他虽贵为浙江省府委员,但充其量只是签字画押的政治花瓶,[29]并因此受到张默君汇款案的牵连,[30]也使之在首次任职杭州市市长后不久,便不得不主动辞职。1929年底,有名曰“寒同”的陈门弟子,在为陈氏诗集《缆石秋草》作“后记”时,既称乃师身居高位实则傀儡,又认定《缆石秋草》所录诸诗折射出陈训正当时进退失据的内心苦痛:

此先生十八年秋所作诗也。仆时闻比兴,粗解指归。歌以当哭,知阮籍之途穷;笔而为笺,愧任渊之材短。先生自十六年春莅政浙府,至十七年冬去职,凡十有八月。其时,……三总常务,两权民政。又以杭市草创,同在都会,不别置长,兼以摄行。……彼方谓饰刍灵而事鬼,不必责其似人,奉木儡以登场,所贵牵之由我,而先生不知也。放慈航于人海,时触逆潮;休嘉荫于学林,又逢恶木。心如止水,何来覆水之忧;利欲断金,反实烁金之口。此先生之所以去乎?[31]

但寒同此说似是而非。陈训正在从政期间或许确实曾因壮志难酬而备受煎熬,但在1928年10月离任之后,其心态已然换作为当年率性辞职而悔恨不已,进而否定之否定,不但欣然接受新任浙江省主席张难先的邀请,于1930年12月底再次就任杭州市市长,[32]而且愈益明显地表现出曲学阿世的治学取向,既曾与毛思诚合作整理蒋介石的个人文集《自反录》,[33]尔后又从1932年夏季起,着力编纂《国民革命军战史初稿》,[34]用以配合蒋氏强化个人集权的迫切需要。[35]

与曲学阿世取向相伴而来的,则是陈训正心态上的故步自封,《天婴室丛稿第二辑》(4)《炎虎今乐府》后序,无疑正是此一心态之外露,其词云:

右杂歌谣尝为弟子辈篡去,登于报端。南海叶玉虎见之,抵书仲弟畏垒,询炎虎何人。盖诧为奇构也。余曾赋《哨遍》答之[36]。今年,玉虎复来书索词稿,云将辑《后箧中词》,而与余始终未晤也。感其意,为志数语于此。十九年三月,玄父书。

而陈氏本人的转变,又连带影响时人对其诗文的评价,由早年应启墀、陈三立等人的客观评判,[37]一变而为黄侃等人的壹意奉承,遂被吹嘘成足以力挽狂澜的文学宗师、同期无出其右的史学巨匠:“近代古文正宗,咸曰桐城,祖述其法者盈天下,……非之者未始乏人,唯先生之言镌切最甚。……得先生之说,不独可以救桐城末流之失,……数年前,侃始得读先生所撰《定海县志》,观其编制条例,迥异于向来郡书地里之为。……使域中千余县皆放此而为之,不特一革乡志国史之体制,实即吾华国民史之长编。……如先生者,能为乡史示准绳,即能为国史成型范,此则在位者所未宜忘者也。”[38]

1920年7月,陈训正在撰写《哀冰集》序时,明确交代了入世事业与诗文创作在他心目中的孰重孰轻:

少日自负许,谓士生斯世,诗文而外,自有事业在。故偶有所述,辄弃去,不甚爱惜。今已矣!四十五十,忽忽无闻。自念生平,舍此无复高世,因立斯集,以时次弟,徂春历夏,都得诗文若干首,题曰“哀冰”,识所始也。[39]

其实也就从1911年底起,对现状的不满和对功名的向往,构成了陈训正内心世界的基本图景。假如说虞辉祖在1917年所觉察到的“其诗多幽沈郁宕之音”,[40]只是反映了陈训正对生存处境的强烈不满,那么,陈氏《国民革命军战史初稿》所谓“仁湖蒋公,缵述宗哲遗志,提师出疆,声讨有罪,正义所昭,阴晦咸豁,东征北伐,所至底功,诸不率者,以次敉平”[41]云云,则又标志着陈训正彻底完成了向御用文人的蜕变。这一角色转换,虽然不可避免地弱化了其诗歌的价值,但对陈氏来说,这是可以欣然接受的代价。

【注释】

[1]《陈布雷回忆录》民国八年条,东方出版社2009年版,第90页。

[2](清)杨鲁曾:《官桥陈氏族义田会记》,《光绪慈溪县志》卷5《建置四·善举》。冯可镛修、杨泰亨纂:《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35),上海书店1993年版,第132下栏、133页上栏。

[3]陈建风、陈建斗、陈建尾:《陈训正行述》,《民国人物碑传集》卷1,卞孝萱、唐文权编著,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十五龄”原误“十三龄”,兹据陈训正生卒年(1872-1943)推算,加以改正。

[4]陈训正:《天婴诗辑·序》,陈训慈整理印行,1988年。

[5]陈训正:《袁先生传》,《哀冰集》,《天婴室丛稿》(4),《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63辑,沈云龙主编,文海出版社1972版,第206-207页。

[6]陈训正:《朱母七十寿诗叙》,《无邪杂著》,《天婴室丛稿》(3),第168页。

[7]陈训正:《天婴诗辑·序》,陈训慈整理,1988年抄本。

[8]五长:《从〈宁波白话报〉谈到本报》,原刊《宁波人周刊》,今收录于《近现代报刊上的宁波》,第496-497页。一九〇三年,原误作“一九〇五年”,兹据蔡乐苏《宁波白话报》改正。蔡氏此文,见载于《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1),丁守和主编,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31-440页。

[9]陈训正:《哭萍乡·叙》,《秋岸集》,《天婴室丛稿》(5),第237-238页。

[10]《申报影印本》1909年6月21日《各省筹办咨议局·初选举开票(浙江·各属)》,上海书店1983年版,第100册,第739页。

[11]陈训正、马瀛纂:《辛亥宁波光复记略》;《鄞县通志》第四《文献志》第四册丁编《故实》,宁波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6-1339页。

[12]《申报影印本》1911年11月8日《宁波光复记》、1911年11月20日《甬军政府选举职员》,第115册,第116、290页。

[13]陈训慈:《陈君屺怀事略》,《晚山人集》附录,1985年抄本。

[14]陈训正:《天婴诗辑·自序》,陈训慈整理,1988年抄本。

[15]《无邪诗旁篇》,《天婴室丛稿》(2),第102页。此诗理当作于收到虞辉祖《陈无邪诗序》之后,而虞辉祖(1865-1921)在将《陈无邪诗序》录入《寒庄文编》时,明言该文作于1918年,《谢寒庄叙诗》亦当作于该年。

[16]《无邪诗存》,《天婴室丛稿》(1),第36-37页。该诗在简述民初(1911.10-1914.9)白朗作乱背景的基础上,既描写了这场动乱对百姓生活的侵扰,更辛辣地讽刺了袁世凯北洋政府的腐朽及其军纪败坏,故当作于这场动乱被镇压之后,亦即1914年9月以后。

[17]虞辉祖:《陈无邪诗序》,《寒庄文编》卷2,1921年铅印本。例如《嗟嗟有生行,为裘少尉作》(载《无邪诗存》,《天婴室丛稿》(1)),其诗“叙”云:“倭人易我以兵,要我二十一事。我弱无可战,竟许之。平陆军少尉裘奋耻之,谓所部曰:‘是我军人之辱也。’于是遂自杀。陈子闻而悲之,为赋是篇。时四年六月。”

[18]按《无邪诗旁篇》载曰:“荆公迈绩非寻常,谁其嗣者平阳王。王侯作宰期而已,岂有奇术为官方。不须戴星勤出入,尽日鸣琴坐堂皇。老学于今得治理,千烦百剧俱无当。制履好期足知适,结带贵能腰与忘。……熙宁吏事归手宝,嗟尔有心徒彷徨。不敢十年期生聚,岂知一旦空贤良。攀衣牵肘留不住,王侯竟去秋无光。愒园蒲柳早零落,犹存傲菊当离觞。把侯袂兮酌侯酒,侯不复兮我心伤。”又考《鄞县通志·文献志》丙编《职官·历代职官表一》云:“王理孚字志澄,温州平阳人,廪贡,民国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任。……王家琦,……民国六年十月二日任。”据此,可断定此诗作于1917年10月2日之前。

[19]虞辉祖:《冯君木诗序》,《寒庄文编》卷1,1921年铅印本。

[20]五长:《从〈宁波白话报〉谈到本报》,可见《近现代报刊上的宁波》,第497页。

[21]按,陈训正《致沙孟海札》云:“孟海老弟鉴:……叔申未葬,乃弟季老本拟稍事烜华,现因季老中风卧床,恐再迟,并棺木亦无处找寻,遂草草埋葬。惟墓碑略题数字,嘱屺亲写。……屺怀白即。”兹据应叔申的生卒年(1872-1914),并据文意,足以确定该文作于1914年。详参沙韦之主编:《若榴花屋师友札存》,西泠印社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22]前文乃应老友洪允祥(1874-1933)之请,而作于其舅郑廷琛(1859-1915)卒后不久,并以全书之序的形式,被收录在郑廷琛《荇沚遗稿》之中;后文乃受张寿镛(1876-1945)之托,为恭贺虞洽卿(1867-1945)五十大寿而作于1916年。分别详参《无邪杂著》,《天婴室丛稿》(3),第153-154、161-165页。

[23]《无邪杂著》,《天婴室丛稿》(3),第160-161页。

[24]《庸海集》,《天婴室丛稿》(7),第282页。审言先生,即李详(1859-1931)。沈其光《瓶粟斋诗话》初编卷七云:“兴化李审言先生,博闻强识,于学无所不窥,享海内重名数十载,晚号齳叟。其诗大抵源于《骚》《选》,而汪洋肆衍于杜。……民国辛未,年七十三卒。”

[25]《庸海集》,《天婴室丛稿》(7),第270-271页。据黄瑛《近代上海著名中医实业家李平书》(刊《中医药文化》2011年第3期)考证,由李平书创办于1921年的粹华制药厂,乃上海第一家现代中药制药企业,其存续虽仅三年,却改变了传统手工加工中药、中成药的方式,可谓是近代上海中药工业化生产的先驱。又考吴承洛《中国之化学药品及化学原料工业》(《经济建设季刊》1943年第一卷第四期)云:“以中药制成药水,用时只需混合,不待煎煮,此乃民十一年上海粹华制药厂等之企图。”是知《书粹华制药厂出品目录》作于1922年。

[26]陈训正:《末丽词·自序》,《天婴室丛稿第二辑》(3),1934年铅印本。因而在况氏遗作中,可见陈训正在此期间,既曾与况周颐相互间赋词寄贻,又尝与洪曰湄、冯君木专程前往苏州拜访况氏。详参况周颐:《况周颐词集校注》,秦玮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67、471-472页。

[27]李审言:《读慈溪陈无邪文书后》,原刊宁波旅沪学会《宁波杂志》第1卷第1期,今可见《民国珍惜短刊断刊·上海卷》卷21,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6年,第10228-10230页。此文后被删改为《叙无邪杂著》,并被置于《天婴室丛稿》(3)《无邪杂著》卷首,但文字有所差异。

[28]黄侃:《陈玄婴先生六十寿序》,《天婴诗辑》附录,陈训慈整理,1988年抄本。

[29]仅据《浙江省政府公报》加以统计,陈训正在1927年6月初至7月27日的短短两个月内,就与马叙伦、蒋伯诚等人联名签署了多达103份的各类政令和文件。

[30]《时事公报》1927年8月28日《张默君汇款按之甬闻》。

[31]寒同:《缆石秋草后记》,《缆石秋草》,《天婴室丛稿第二辑》(8),1934年铅印本。

[32]陈屺怀:《杭州市政府二十年一月至六月施政方针》,《市政学刊》1931年第4期,第1-18页。

[33]该书汇集了民初至民国二十年间蒋氏自作及其幕僚代笔的文电、函牍、讲词等,共计两集12册。详参万湘容、干亦铃:《民国时期宁波文献总目提要》,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0页。又,《古镇慈城》第一辑所载秦十二《“贞社”一段历史》也曾提道:“1934年辛亥老人陈屺怀受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委托,汇编北伐期间的文稿和电讯稿,要编一佚《自反录》,由蒋出资在慈湖后面姜家岙建一幢三开间的小洋房,偏屋三间作为厨房、厕所,随将资料运来。陈屺怀在其中花了两年功夫编就,并附有照片。”

[34]陈训慈、赵志勤:《热心兴办宁波地方教育的陈屺怀》,《浙江文史集萃》(教育科技卷),浙江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0页。

[35]流传至今的档案材料与既有的相关研究成果皆表明:蒋介石自从1930年中原大战以来,就以中央集权作为政府改革的基本方向,而在1932年初重新上台后,其集权意愿更趋强烈。详参《蒋介石言行录》,上海新民书局,1933年,第42页;《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6月30日、8月18日、8月31日,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刘大禹:《蒋介石与中国集权政治研究(1931-1937)》,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6-90页。

[36]此所谓《哨遍》,《紫萸词》中的《哨遍(有见余今乐府者,问“玄翁”何人?戏拈是阕答之)》,《天婴室丛稿第二辑》(5)。

[37]详参《诸家评议》,《天婴室丛稿》,第1-2页。

[38]黄侃:《陈玄婴先生六十寿序》,《天婴诗辑》附录,陈训慈整理,1988年抄本。此外,1931年12月,鄞县县立高级工科中学在恭祝其前校长六十大寿的贺词中,也曾将陈训正誉为当代循吏、海内文宗。详参《陈前校长六十寿言》,《鄞县县立高级工科中学二十周纪念册》附录(2),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正始中学图书馆藏。至如徐震《与陈屺怀先生论文书》,虽重在表达自身对文学的理解,但它对陈氏文才的推崇,亦有夸大不实之嫌。《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第4卷第5期(1935年10月31日印行)。

[39]《哀冰集序》,《天婴室丛稿》(4),第187页。

[40]虞辉祖:《冯君木诗序》,《寒庄文编》卷1,1921年铅印本。卷首目录明言该诗作于1917年。

[41]陈训正编:《国民革命军战史初稿》,《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79辑,沈云龙主编,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