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墨云室墨

1.墨云室墨

自康熙年间以来,国家的强盛与帝王的爱好,使得清宫御墨的样式愈加丰富。这些御墨作为独立赏玩的精美工艺品,既可以抒发情感,陶冶性灵,又可以修身养性,例如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翰林风月”墨,就是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春由湖广总督毕沅进献的。据称此墨由历史上知名墨工李廷珪所制,为宋代僧人法一所珍藏。

李廷珪作为中国制墨史上备受推崇的人,其墨一直是后世所珍视且难能见及的。为此,弘历在养性殿西暖阁专辟一室珍存此墨,并命名为“墨云室”。然而考察诸文献与传世、考古出土同类墨品,皆无有可供对比者。弘历在《墨云室记》和《李廷珪古墨歌》中也未明确。即便如此,弘历仍注重其存在的政治意义。

“墨云”的命名与其“构筑养性殿于宁寿宫,以为倦勤后寝兴之所”的目的一致。

按《墨云室记》文意,“墨云”的意思是“墨生笔花,发为文”,此状与“春膏之泽被万物”无异。既然养性殿“一如养心殿之式”,但三希堂名不能移至养性殿。那么,以“墨云”二字仿养心殿三希堂之命名,取希贤、希圣、希天,体现的是内圣外王,以仁为根本,那么在宁寿宫读书则属“含英咀华之游艺”,细细地研磨、玩味,更适合养性。

李廷珪本姓奚,易县(今属河北)人。由于唐末北方战乱,其家不得不南迁至歙州(即日后徽州,今安徽黄山、宣城,江西上饶等地)。他以当地的古松为原料,改进了捣松、和胶等技术,发明了史称“易水法”的制墨新法,进而成为后世徽墨制作技术的基本准则。其所制佳墨深得南唐后主李煜赏识,被授以墨务官,并赐国姓“李”。

南唐亡后,李氏墨尽入禁中。由于人为制造的物以稀为贵,李墨身价大涨。到宋徽宗宣和年间便出现“黄金易得,李墨难求”的奇缺现象,而此时距李廷珪离世不过百年。元明清时期,李墨更是成为稀世珍宝。在弘历看来,这一切都是昏君当道,以致李墨隐匿民间的结果。

通过对墨云室墨的庋藏,弘历表达了自己愿意亲近文士,顺从天意,赐福以民的主张。此锭李廷珪墨无论真伪,在弘历眼中,都是隐士的象征。

三希堂内景

据说在品味墨体上浓云状的纹饰时,他感到其有“遍体浓云酿雨意”。事也凑巧,在他得到此墨的同时,京畿地区真的喜降春雨,接着又陆续收到山东、山西、陕西、河南和江南等地普降喜雨的奏报,于是弘历异常高兴。他认为此墨有灵,能够得到它是吉祥之兆,不禁以“今春甘泽利农功,回氐有灵佑佳瑞”的诗句赞颂此事,并且要求苏州织造按照手卷样式将其所作《墨云室记》及《李廷珪古墨歌》进行装裱:

“要缂丝金龙包首,配袱别,做匣。”

回氐,墨的代称。他试图借助此墨,在书斋中学习圣贤经典并修身养性,暂时休养疲劳的身心,以便更好地勤于政事,实现其经世济民的政治抱负。

他还感叹:

炎刘韦诞徒传名,魏丸晋螺谁则识?

帝王们如果不能遵循天理,克己奉公,那么即便当时的一代英豪,无论有过多么大的功绩,帝国的辉煌与荣耀终将会一切归零。

为了避免刘汉、曹魏等历代王朝兴亡更替的轮回,他在强调以史为鉴的基础上,提出了赐民以福的主张。他曾不断强调:帝国的千秋霸业需要帝王身体力行,身居庙堂而心系百姓,“始予一人,寿同黔黎”。只有做到“宵衣旰食”与“视民如伤”,勤勉治国,才能得到上天以及列祖列宗的眷顾。

于是他在《墨云室记》中提到:

夫云能致雨,墨生笔花,发为文,其与春膏之泽被万物,何以异哉?

春膏,即春雨。泽被万物,出自老子《道德经》: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指世间最高境界的善行就像水的品性一样,惠及万物而不争名利。在《御制李廷珪古墨歌》中,弘历极力凸显自己唯才是举的贤君形象:

缂丝金龙“御笔墨云室记并李廷珪古墨歌”包首

弘历行书《墨云室记》并《李廷珪古墨歌》卷

东坡茶墨曾品论,德操胥同譬良士。

良士,指贤士,有才能的人。在诗中,他提到了“茶墨俱香”的典故,认为茶与墨都是人才。《高斋漫录》载司马光与苏轼论茶墨俱香云:

“茶与墨二者正相反,茶欲白墨欲黑,茶欲重墨欲轻,茶欲新墨欲陈。”苏曰:“奇茶妙墨俱香,是其德同也,皆坚,是其操同也。譬如贤人君子,黔晳美恶之不同,其德操一也。”

在弘历心中,李廷珪墨就像是一位隐者,即《论语·泰伯》中所提到的:

天下有道则无,无道则隐。

御制墨云室记墨(左) 御制李廷珪古墨歌墨(右)

如果天下政治清明就出山,靠自己的才华来辅佐明君,以实现自己和君王的理想抱负。如果君王昏聩,就隐于民间,碌碌无为,作一个凡人。从这个角度看,古墨在室名上的使用更能传达出弘历知人善任、追求完美的治国之德:

宝贤不用宝何为,絜矩过存增慎愧。

他意识到,藏砚藏墨与鉴赏书画一样,是人们闲情逸致的体现。它可以用来抒发感情,陶冶性灵,更可以修身养性。然而收藏属于个人行为,沉溺于此,便会有玩物丧志的可能,因而提出了“惜沦弃,悟用人,慎好恶,戒玩物”的观点。

在《墨云室记》与《李廷珪古墨歌》中,弘历多处使用典故,通过感情的抒发,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追求与居安思危联系在一起:

夫既为物矣,玩物丧志,一言皆可以概之。

因而他在文中指出殷鉴不远,警醒自己莫要玩物丧志,不敢有丝毫的倦怠。

在《李廷珪古墨歌》中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警醒过度,进而感叹:

既而自惕且自笑,旅獒玩物称德累。

不过他也提到这种说法也不尽然:古物质朴,今物华丽,尚朴屏华,怎么能说是没有德呢?况且墨为文房之器,继往开来,漱六艺之芳润,其他珍玩是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的。无论怎样,弘历通过典故,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追求与居安思危联系在一起,进而为其承天理、治国家提供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虽然目前尚无证据说明收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墨云室墨为李廷珪原作,亦无法证明其是十八世纪清宫御墨制作的试验品,但是无论是外部形制还是内部烟料选择,都代表着当时制墨业的最高水平。

此墨从另外一个方面反映了古与今、新与旧的双重意象,是对传统制墨技艺的概括与发挥。今日以常情推之,未尝不是弘历对于古代先贤乃至李廷珪本人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