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庙赛社:中国戏剧史的巡礼
在山西潞城县南舍村,近年发现了一部明代万历二年(1574)的手抄本,叫做《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以下简称《传簿》)。上面记载着当地农民祭祀二十八宿(比附东汉开国二十将)时,演出音乐、歌舞、队戏、院本、杂剧等节目的排场程序,还有大量剧目。据寒声在《传簿·前言》讲,这个县历史上每年一次“官赛”,五年一次“调家龟”,每次赛社从正月初八到初十,仅南舍一村参演的农民和乐户就逾千人[17]。戏曲在当时的普及程度和繁荣盛况,于此可知。这正说明,中国戏剧的发生发展,与民间赛社活动自有不解之缘。《传簿》中记载的三天赛社演出,实际上走完了戏剧史的千年里程。从拜殿到舞台的节目转换,则完成了戏剧生命的创造。浩大的演出场面与新剧种的及时吸收,又预示着戏剧在当时的广阔前景。可以说,赛社本身就是一部运动着的戏剧史。《传簿》的发现,为我们进一步认识中国戏剧的萌芽、形成、成熟和演变进程,提供了很有利的条件。
1 《传簿》的节目虽多产生于隋唐迄明之间,但它的赛社本质却为我们指示出戏剧的源头。即是说,赛社不但是戏剧史料的宝库,也是戏剧的发祥地之一,理应受到戏曲学术界的重视。
赛社原指报祈土地神,是原始巫权、巫文化的产物。《说文》曰:“赛,报也。”《史记·封禅书》“冬赛祷词”索隐:“赛谓报其所祈也。”[18]《经籍纂诂》也说:“赛谓报神福也。”[19]而社原指土地之主,即土神,以土地广博,不可遍敬,遂封五土以为社而祭祀之。《礼记·郊特牲》云:“社,所以神地之道也。”[20]《后汉书·祭祀志》注引:“荀彧问仲长统:以社所祭者,何神也?统答:所祭者,土神也。”[21]由是社亦指祭土神,进指祭祀土神之祠。《公羊传·庄公二十三年》:“诸侯越竟观社,非礼也。”注云:“社者,土地之主。祭者,报德也。生万物,居人民,德至厚,功至大,故感春秋而祭之。”[22]上古之社分为好几个等级。《礼记·祭法》曰:“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注云:“今时里社是也。”[23]此即《说文》所谓“周礼二十五家为社”的社。因此很自然地,后世以里社为中心形成了村庄,围绕邦国之社形成了市镇,而报祈土地神的赛社活动,遂而定期、定点、定礼节程序地展开了。旧《辞源》据《事物纪原》说:“赛社,农事既毕,致酒食以报田神也。周谓之蜡,以岁十二月索鬼神而祭祀。今赛社即其遗意。”[24]就一语道出了后世赛社与周蜡的渊源关系,而周代蜡祭正是原始巫文化的存留。
“今赛社”之所以是周蜡的“遗意”,是因为它已被传统文化中的泛神观改造为可以祭赛一切神祇,而不再拘限于仅仅祭祀土地之主。像南舍村的赛社,活动场地已是玉皇庙,为道教建筑(道教称昊天大帝为玉皇大帝),所祭之神则是二十八位自然神与人格神的复合体,以祈求全村“男丁平安”(见《传簿·前言》)。但是,它毕竟还是有些“遗意”的,在《传簿》的礼节程序中,二十八宿出场皆用人来装扮。例如:
角木蛟,其宿虎头女而面披发,白袖朱履,右手执曲尺子,向东而立。好食素物。置下筝。
再如:
氐土貉,其宿人形披发,臻花抹额,裸身,腰缠白裙,赤足,右手执藜杖而立。好食酸咸物。置下水盏。
面貌、发型、衣着、手持、站向等,规定具体而严格。这显然是以人扮神的种种提示,若是塑就的泥胎也不会写进《传簿》里了。
以人扮神的目的,原本是要获取祭祀活动的一种逼真感、亲切感。《孝经·士章》中“而守其祭祀”,疏曰:“祀者,似也,谓似将见先人也。”[25]这是对上古祭祀用人装扮祖先的传统作法的总结,其前提条件就是装扮者的长相一定要和先人相似,以为这样才能达到“祀者,似也”,似将见其先人的目的。同样的道理,待先人而外那些假定的神灵在面貌、性格、装束等方面都已经确定之后,对这些神灵的祭祀也就必然模仿祭祖仪式,用人装扮起神来。思路是一样的。应当说,当上古神庙塑像之风还没有形成之前,这种以人扮神的做法当是追求“神人以和”目的的最佳途径。
这种专门扮神的人,上古叫做“尸”。《诗经·大雅·既醉》有“公尸嘉告”,《凫鹥》有“公尸来燕来宁”等诗句,说的就是以人扮祖先在祭祀中代神“嘉告”、“来燕”等事。因祖先是公爵,所以称作“公尸”。《传簿》中的诸宿“好食素物”、“好食酸咸物”云云,仍如上古尸祭的规定情景,只是更多些世俗烟火味罢了。
然而,也正是这种世俗性的装扮,才一面指向上古之尸祭渊源,一面又表明世人扮演之风其来有自:所谓“优孟衣冠”,焉知不是一具活动、幽默之“尸”踏进了楚庄王的宫廷?而《周礼》驱傩时的“冒熊皮者”,《汉书·礼乐志》中的“象人”,《东海黄公》中的“白虎”[26],直至《兰陵王》的假面和后世的化妆、脸谱等等[27],自然都是尸者所开启的灵性所为了。王国维曾说:
古之祭也必有尸。宗庙之尸,以子弟为之。至天地百神之祀,用尸与否,虽不可考;然《晋语》载:“晋祀夏郊,以董伯为尸。”则非宗庙之祀,固亦用之。《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用者也。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盖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动作者,而视为神之所冯依;故谓之曰灵,或谓之灵保。……是则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28]
现在《传簿》一出,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王氏当时“不可考”的内容,因为它那二十八位偃蹇以象神者,显然是上古天地百神之祀亦用尸的遗意。至于王氏的戏剧萌芽于尸、灵职分一说,也有再补充论证的必要了。
首先,因祭赛而扮神,这一“装扮”遂而成了促生戏剧的基因。它派生了足够的要素,酝酿、累积着萌发戏剧的潜能。最一般的情形是,由扮神而化妆,而至“虎头女面披发”之类的扮相固定,继而脸谱化;由尸、巫、灵之辈的装扮而有脚色,终成行当;由“执曲尺子”、“执藜杖”之类而演为砌末;由“公尸嘉告”之类而变为代言;由“公尸来燕”到“好食素物”、“好食酸咸物”等世俗的简单个性,无一不是“装扮”的自然发展。何况“装扮”本身就已经具有提示性内容,具备了“故事”的因子。人们从那些熟悉的扮相上,自然会勾起记忆,驰骋联想,就像今天任何一个人都会从秧歌队里背着女人的猪八戒身上,想到那尽人皆知的故事一样,看到角木蛟、氐土貉等,也会想起它们在东汉“下凡”为名将时的“伟业”。因此,装扮本身就含有扮演的体验,有后世之戏剧萌芽存焉。
其次,装扮向扮演发展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它的目的是“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进而转变为乐神兼娱人,为此必然会积极吸取民间的各种艺术形式和表演伎艺。王国维认为:“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戏剧之意义始全。”[29]如作进一步思考,事物的性质毕竟不取于各种要素的相加拼凑,而决定于这些要素的联系方式、结构方式和作用方式。对于戏剧来说,没有扮演的要素,那么言语、动作、歌唱等就统统成了无目的、无联系、无作用的个别行为。例如人们常常强调的戏剧的“代言体”性质,就和言语、动作、歌唱(或唱做念舞打)等存在着一种主从关系,表现于戏剧系统中是分作内外两个层次的结构要素。内层要素即扮演,是联系言语、动作、歌唱等外层要素的动因和媒介。外层要素则是扮演的外在显现和完成,往往因与扮演的结构方式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戏剧体制。最一般的情形是,扮演而以歌舞为主就外现为歌舞剧,以念白科诨为主就外现为滑稽戏,以动作武打伎艺为主就外现为做工戏,等等。从主体一方说,扮演而用傀儡就是傀儡戏,用皮影则为皮影戏……当然,扮演同时结合唱做念打而形成和谐整一的体制,并通过演员去完成它,就会形成相对来说功能最优的戏剧,“而后戏剧的意义始全”。因此,由赛社的装扮发展来的扮演之风,乃是戏剧形成的最根本的内在条件,有戏剧的萌芽存焉。
再次,一旦这些神灵的装扮者不甘寂寞地走出神殿,在街道、空地上或行或止,用最简易的形式表演自己的故事,就会形成最简易的戏剧。我以为,《传簿》中的哑队戏就是这样产生的。25个哑队戏,内容都是神话和传说;每个节目的排场单,都是神灵或已“回归”为神灵的历史人物的聚合。例如:
《齐天乐·鬼子母揭钵》一单,舞“曲破”。八大金刚(八位),四揭谛神(四位),诸天子□,观音,古佛,飞天夜叉(十个),佛□鬼子母,石头驸马,上,散。
四大金刚与诸天子同列,观音古佛和石头驸马并聚,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其实这正是周蜡“遍索鬼神而祭祀”的遗意,是古人尊天亲地泛神观念的一种体现,与上古尸祭的主要差别只在于让这些神灵和佛祖跑出庙来,大舞“曲破”罢了。所以哑队戏都是神话剧或历史剧,如《巫山神女阳台梦》,《关大王破蚩尤》,《二十八宿朝三清》之类,它从不演现实的世俗生活。本质上,哑队戏是由最简单的情节线索联缀起来的尸、灵群体,剧中的故事原型实为被祭神祇的本事,演出形式也刚刚摆脱在神殿中“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的束缚,以便让更多的人观看,因而只是一种原始粗陋的戏剧形态。然而,它再前的发展,便是队戏。故事一集中,即为哑杂剧,当其中的主体部分登上舞台之后,就成了正队戏,从而为戏剧的正式形成奠定了基础。因此,归根结蒂还得承认,赛社中的扮神传统,有戏剧的萌芽存在。
赛社既是周蜡的遗意,对于戏剧史来说,这里还有两条线索:一是从蜡祭到赛社,于祠庙之中作酬神娱人演出,成了千古未易的传统;二是随着巫权的跌落,一部分巫觋降为宫廷乐工、俳优,又随王朝的陵替而星散于民间,成为专业或半专业的艺人、乐户。这就为戏剧的产生提供了必要的客观和主体条件:场地和演员。有了这样的条件,扮演才能由模仿而摹拟,由形似而神似,由呆滞而灵便,最终成为戏剧戏曲内层结构的生命要素。当它汲取唱做念打等伎艺,并使演出的故事内容由微而渐,由板而活,由直而曲,以至于妙趣横生、波澜壮阔时,才出现了“真正的戏剧”。
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在千百年的民间赛社中完成的。因此《传簿》里的有关记载,等于直接为我们昭示了一条通往戏剧源头的道路,它使我们在逆时而上的巡礼中,确信迎神赛社正是我国戏剧的一个摇篮。
2 一座拜殿,六座舞台(五座为临时搭建,见其《前言》),《传簿》把全部节目按二十八宿的名次分为二十八组,然后让每组节目分作拜殿和舞台两处演出。每组节目的顺序安排又都是相同的,给人以显明的历史层面感。这使我们看到了中国戏剧所经历的几个主要阶段,并在其节目场地的转换中,看到了戏剧的形成过程。
先看《传簿》供盏演出的礼节程序。例如“箕水豹”条:
箕水豹 其宿女而人形,头戴毡冠,赤衣绿袖,朱履,右手执剑而立。好食油物。置下杖鼓。〔黄钟宫〕,第七品,行三曲:〔万岁〕、〔梁州〕、〔中和乐〕。忌三调,不忌曲,正犯〔商调〕,旁犯〔商般涉调〕,逆犯〔正平调〕。此星行十一度,上居人马官,下临燕地,分寅。并前后两衙,队戏陈列于后。
计开:前行说《百花赋》。
第一盏:《万寿歌曲》,补空,〔插花乐〕,〔三台〕;
第二盏:靠乐歌唱,补空,〔倾杯乐〕;
第三盏:温习曲破,补空,再撞再杀;
第四盏:《斩华雄》;
第五盏:《关公斩妖》;
第六盏:《战吕布》;
第七盏:合唱,收队。
正队:《过五关》
院本:《错立身》
杂剧:《天门阵》
这个程序单包括三个部分。供盏前为第一部分,星宿装扮者出场,奏乐,“队戏陈列于后”,准备演出。供盏为第二部分,陈列于后的队戏开始在献殿上表演。前为“前行说”勾队,后有“合唱,收队”,可知这是精心设计和安排的一整套节目。具体演出时又分为三个阶段:一、二两盏是奏乐和“靠乐歌唱”,第三盏是借“曲破”以献舞,四至七盏则表演各种形态的戏剧。例子中,《斩华雄》是队戏,长期活跃在上党地区;《关公斩妖》即哑队戏《关大王破蚩尤》,《传簿》后面有它的排场单;《战吕布》则是杂剧,于“亢金龙”条亦有记载。而《传簿》中的杂剧,实际包括了宋元明的三种样式(见辑中黄竹三先生的统计)。此外还有院本演出,如“房日兔”条第五盏的《神杀忤逆子》,剧目不见于哑队戏和杂剧中,而在“毕月乌”条写明为“院本”。值得注意的是,二十八组节目的供盏部分,有七个剧目冠以“戏”字:
戏《送米》(或称《安安送米》,见奎木狼等条),戏《五娘官粮》(鬼金羊),戏《子权夸富》(柳木獐),戏《山伯访友》(星日马),戏《周氏辱齐》(鬼金羊),戏《三元捷报》(鬼金羊),戏《班超投笔》(鬼金羊)。
按《传簿》体例,凡队戏皆直称“队戏”、“正队”、“哑队戏”,不简写作“戏”;而杂剧、院本不以“戏”称,因而这七种剧目当另有所属。查《安安送米》与“亢金龙”条中的《芦林相会》,都是南曲《涌泉记》(又名《跃鲤记》)里的折子戏,《五娘官粮》、《三元捷报》分别出自南曲《琵琶记》和《三元记》,而《山伯访友》也当与南曲戏文《祝英台》有关。所以,其余几目依例也是南曲传奇无疑。“鬼金羊”条的南曲最多,几为传奇的汇唱。而南舍村赛社的戏剧形态,至此也可谓大全了。
但是,供盏演出为队戏的整体性、节目的丰富性(仅剧目就有一百余种,有些还重复上演)、时间的限定性(三天,仅“轸水蚓”条的《目边救母》也难以演完),决定这一部分节目或走过场,或演折子戏,或舍弃一些本来就是“补空”的剧目。而正式的戏剧演出,是在拜殿外面的六座舞台上,这就是每套节目的第三部分:正队、院本、杂剧。
综上所述,《传簿》记录的赛社演出,主要是六种层面的艺术:音乐歌唱,队舞曲破,队戏,宋金杂剧院本,元杂剧,明代杂剧和传奇,几乎集中了明中叶以前古代戏曲的全部种类。“曲破”虽盛行于宋,但“其乐有声无词,寓以故事,颇与唐之歌舞戏相似”[30],本质上是与《踏摇娘》、《拨头》之类相同的雏形戏剧。宋金院本杂剧是戏剧形成期的主要形式,元杂剧标志着中国戏剧的成熟和繁荣,而明代杂剧和传奇则是戏剧的进一步发展完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队戏,当是戏剧从初级形态向高级形态演进时的一种过渡形式。
《传簿》中的队戏提法有三种:队戏、正队、哑队戏。其中“队戏”是个笼统的提法,是供盏演出节目的总称。而人们通常所说的队戏,在这里叫做正队。根据是:(1)只在供盏处有“队戏”之称。(2)正队、哑队戏都有自己的剧目,惟队戏没有。(3)每神出场都注明“队戏陈列于后”,但实际上“陈列于后”的节目,音乐、歌舞、杂技百戏、哑队、正队、院本、杂剧,外加传奇,样样都有。(4)队戏的演出形式,是先以“前行说”勾队开场,说词只有《三元戏竹》、《百花赋》、《细分露台》、《百寿福》、《酒词》等五种,无规律地用在十六套节目里(另外八套抄写时空缺),想来是些惯用的套语。中间的节目安排则有规律,是由低级向高级的递进式。结束时“合唱,收队”;特殊一点的是“合唱《四朝元》,补空,《十棒鼓》,收队”(见“柳木獐”等条),也是固定的程式。(5)参考《宋史·乐志》等书,北宋宫廷春秋圣节三大宴上的进盏演出,是以队舞的整体形式,间以音乐和“百戏皆作”、“各进杂剧”等,而赛社的供盏队戏与此略同,只少十三盏。根据以上五点,我以为《传簿》里说的队戏是指“队舞杂百戏”,而不是具有戏剧意味的真正的队戏,有戏剧意味的在这里一律称之为正队。
队戏的特点,一是成套,专用于供盏;二是杂,诸般伎艺无所不包;三是灵活,新出现的伎艺可以随时加进去。这些特点是因赛社的礼节规定和酬神娱人的需要所致,却也形成了节目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杂的发展趋向。
在所有的节目中,队舞(如八佾等)出于西周,百戏兴于西汉,历时悠远,当与音乐、歌唱一样,是祭祀中的传统节目。宋代以来的民间赛社只是改奏唐宋教坊俗曲,且舞“曲破”,算是对传统的一点变通。但“百戏”是个十分宽泛的概念,自汉伊始就是歌舞杂技角觝武术,以及戏剧的萌芽如《东海黄公》之类的总称。杂,正是“百戏”的特征,并决定了百戏容量的无止境。因此,后世无论新出现什么节目,哪怕已是规范的戏剧,都可纳入百戏之中,一如《传簿》供盏演出的情景。据此可以推知,两宋宫廷的进盏演出,发蒙于民间的祀神供盏。把“供”换为“进”,对象由神换成帝王(也只有帝王才有权这样一换),演出的目的也就转为单纯地娱人了。这也符合赛社节目的发展趋势。
队戏虽可包括正队之类的戏剧,但它本身只是供盏时的一整套大杂烩节目。真正有戏剧意味的正队,是从哑队戏发展而来。如前所述,从周蜡到赛社,祭神时的装扮之风原本就有戏剧之萌芽存焉。由装扮而扮演故事,必然要综合汲取各种表现技巧和手段。赛社正是多种伎艺荟萃之地。随同历史的脚步,音乐、歌唱、舞蹈、杂技、角觝、武术、说唱等伎艺,渐次走进各类神庙中来,供“扮演”者去选择并重新结构成最新型的艺术。由于“扮演”自身的成熟就有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各种伎艺的出现也有早有晚,所以戏剧的各个种类大都给人以鲜明的历史层面感。哑队戏就是较早的一种。当它从拜殿解放出来,突破“曲破”有乐无词寓以故事的简易形式,更加自如地表演“过五关”之类的完整情节,才发展为正队——真正的队戏。这里,《传簿》所说的“队戏”与真正的队戏,就像唐“杂剧丈夫”之“杂剧”与元杂剧一样,名同而质异,殊无可怪。
在队戏的行列中,有演技高超的主要演员或领队,如《太平清话》里的“队戏李瑞娘”之类的艺术家,表演故事的主体部分,使这一部分成为队戏的中坚,且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这就是正队。正队之“正”与正杂剧之“正”,同一义也。这是一种更接近成形戏剧的艺术形态,演员少而故事集中,表演又精彩,可以离开地面到舞台上演出。《传簿》有二十八套节目,舞台演出的第一项恰是正队。而定型的哑队、正队,以及后来的院本、杂剧等,又可回到献殿加入队戏中演出。
于是,由队戏而至哑队戏,又发展到正队,经过拜殿——街道——舞台的转换,赛社的演出完成了戏剧史上一次关键性的过渡。队戏之杂,对宋杂剧之杂(如《目连救母》),当也不无影响。哑队戏和正队的大量剧目,后来也成了元杂剧的剧目。因此,《传簿》的队戏、哑队戏、正队戏等,在戏剧生命的创造中都起过重要作用,应该在中国戏剧史著作中给它留一个突出的位置。
3 赛社的演出场面和对新剧种的及时吸收,展示出中国戏曲在当时的勃勃生机和广阔前景。透过《传簿》的礼节程序,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一边祀神,一边演戏;时而虔敬,时而欢纵;一面是愚昧的执迷,一面又是活力与创造力的发挥。古老的农业社会累积了太多的重担,同时也在不断地付出搬掉重担的努力。于是人们就在数不清的岁月里,一年一次地构筑这种矛盾、奇特而又和谐的空间,这就是赛社。这也是《传簿》所以要代代传下来的一个原因。
村民们构筑的场面有多大,仅从哑队戏《唐僧西天取经》一个节目,就可推知一二。这出戏不计宝象国、车迟国、乌鸡国、祭赛国、女儿国的出场人物,就需演员近150人。这只是一个节目。难怪《传簿·前言》说:“南舍办一次赛社要动员全村男丁千余口参加,还必须请一部分乐户排戏和协助,因此耗资很大。”可以想见,一次次赛社都是浩大的礼神工程,也是娱乐的天地和挥霍财物的世界。而这一切,与这片偏僻贫瘠的土地,与村民们辛酸贫穷的日常生活,又是多么地不相称啊!
也许,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在这里会感到失望和困惑,但对于戏剧史学家来说却是一大庆幸。因为以前他们的论著多相信了万历间何元朗所言:
今之教坊所唱,率多时曲,此等杂剧古词,皆不传习。[31]
更相信胡应麟所说:
承平日久,作者迭兴,古昔所谓杂剧院本,几于尽废,仅教坊中存什二三耳。[32]
以为院本杂剧至明中叶已趋末路甚至不会唱了。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文人士子们大概忽略了,民间的赛社才是戏剧的宝库,院本杂剧始终活跃在农村。例如王稚登的《吴社编》仅记明代东吴一带的赛社时就说:
里社之设,所以祈年谷,祓灾祲,洽党闾,乐太平而已。吴风淫靡,喜讹尚怪,轻人道而重鬼神,舍医药而崇巫觋……。凡神所栖舍,具威仪箫鼓杂戏应之曰会。优伶伎乐,粉墨绮缟,角抵鱼龙之属,缤纷陆离,靡不毕陈。……杂剧则《虎牢关》、《曲江池》、《楚霸王》、《单刀会》、《游赤壁》、《刘知远》、《水晶宫》、《劝农丞》、《采桑娘》、《三顾草庐》、《八仙庆寿》。[33]
“喜讹尚怪”的另一面却活跃着杂剧的生命(他所记录的剧目绝非演出的全部),至少在王稚登之时,今天江苏一带的北杂剧还是十分活跃而且是深得民众喜爱的。现在北方里社的《礼节传簿》跑来与南方认同,胡、何等人的话就更不可信了。
然而,王稚登将赛社的礼神和戏剧演出,完全归之于风气淫靡、轻人重鬼,却未免偏执。农业经济的固定繁忙和村社文化的隔离分散,与商品经济的机动有闲,市镇文化的集中又流通,毕竟有着很大的差别。特别是生活在偏远地区的农民,非年关不得闲,非社日无以乐,他们辛苦劳作了一年,有多少压抑、苦闷、闭塞的心理需要发泄,有多少智慧、伎艺和表现的愿望期待着外放,而那些乐户艺人也希望有机会效力乡里,交流伎艺,并且增加一点收入。这就叫做“苦日戏乐”(见宋陈淳《上赵奇丞论淫戏》)。元人胡祗遹说得好:“百物之中,莫灵莫贵于人,然莫愁苦于人……此圣人所以作乐,以宣其抑郁,乐工伶人之亦可爱也。”[34]因此,赛社自古以来虽以报神祈福为号召,但却成了村民男女的娱乐场、交际场、智慧和伎能的表演竞赛场。当然,往深层里说,赛社永远是“天理”与“人欲”的挣扎场。
上述情形,决定了农村赛社的特定心理:放纵一下,奢侈一下,痛快一下。以此又确立了赛社活动的审美导向:规模以大为美,伎艺以新奇为美,气氛以热闹为美。《传簿》中的神话剧、历史剧和时事剧,绝大多数都是闹剧、滑稽剧,而且在拜殿、街场、六座舞台上同时上演,就是“越大越热闹就越美”的意向反映。而其新奇之处,则是改革曲调和及时吸收新的剧种。
改革曲调,是在诸神出场时演奏唐乐二十八调,以合二十八宿之数,共有四十七大曲。有些乐曲与宋乐同,如“氐土貉”之中吕宫【万年欢】、【剑器令】,“尾火虎”之仙吕宫【梁州】、【保金枝】、【延寿乐】,“虚日鼠”之仙吕调【六么】、【彩云归】,“危月燕”黄钟羽【千春乐】,“奎木狼”之越调【伊时】、【石州】等,曲的调、数、名和序次,皆与宋乐十八调之二、五、十一、十三、十五完全相同,但多数乐曲与宋乐异。其中,有调同曲数同而曲名有异者,如“角木蛟”正宫之【粉妆】、【夜叉】、【梁州】,宋乐正宫则是【梁州】、【瀛府】、【齐天乐】。有调同而曲子比宋乐多出者,如“斗木獬”之中吕宫,除有宋乐之【六么】外,还有【伊州】、【降黄龙】二曲。也有调同而曲数曲名全异者,如“娄金狗”之大石调行三曲,为【万岁】、【梁州】、【中和乐】,而宋乐同调则是《清平乐》、《大明乐》二曲。
改革曲调是为了更适合当地人的口味和唱法,逐渐摸出自己的路子。就象徐谓《南词叙录》所说:“夫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这种情形发展下去,就会产生地方戏。《传簿》中的改革虽然距形成地方新曲尚远,却是有益的尝试。特别是当南曲青阳腔传奇《涌泉记》等挤进北方赛社时,这种改革也就必然加快了。
1954年,山西万泉县百帝村发现了青阳腔的四个全本,即《三元计》、《黄金印》、《陈可忠》和《涌泉记》。赵景深先生考证说:这四部戏“虽然是道咸年间的抄本,却可信为明代留传下来的戏曲”,“我们推测得朝代更早一些,就可以说是嘉靖三十八年左右留传下来的”。[35]由此,我认为《传簿》中的《安安送米》、《芦林相会》和《三元捷报》,就出自青阳腔《涌泉记》和《三元计》。万泉与潞城相去不远,青戏同时传到这两个地方,并不奇怪。《传簿》是万历二年曹某抄录的祖父之本,以祖孙相差40岁计,则此簿应成书于嘉靖十三年(1534)左右。那么清戏传入山西和《涌泉记》等剧本的出现,就可将赵先生的推测再往前推20余年。当时正是青阳腔最活跃的时代。
总之,南舍村赛社以新奇、热闹、宏大为美的戏剧演出,除了使队戏、院本、杂剧仍有其勃勃生机外,还及时吸收了一些南曲折子戏,其中还有两种刚刚问世的青阳腔传奇。这无疑是南北戏曲两大系统的交流的开始。这样做,一方面能更新北曲杂剧,使之适当吸收一些南曲曲调的节奏和唱法而焕发新貌;另一方面,引进青阳腔又将与改革唐宋大曲的实践相呼应,开始为中国戏曲的下一个高潮——地方戏的崛起作准备。于是,我们在对明中叶北方一个农村赛社《礼节传簿》的巡礼中,也看到了中国戏曲即将迈进的新里程,说赛社本身就是一部运动着的戏剧史,也就并非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