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吕思诚平定《蒲台山灵赡王庙碑》考
【碑 文】
蒲台山灵赡王庙碑
前中书左丞吕思诚撰文题额并书
蒲台山灵赡王庙前有巨石如帽,既崇且广。上有池天成,蒲生于中,虽甚旱,水未尝渴(竭)。故蒲之丛郁然翠润可爱,是以名其山云。四月四日□享庙上。前期一日迎神,六村之众具仪仗,引导幢幡宝盖、旌旗金鼓与散乐社火,层见叠出,名曰“起神”。明日牲牢酒醴香纸,既丰且腆,则吹箫击鼓,优伶奏技。而各社各有社火,或骑或步,或为仙佛,或为鬼神,鱼龙虎豹,喧呼歌叫,如蜡祭之狂。日晡复起,名曰“下神”。神至之处,日夕供祀惟谨,岁以为常。祭之日,或时有露湑然生蒲上,圆若水晶丸,忽尔飞缀树端。又有黑蛇蜿蜒而出,金睛紫舌,盘绕几筵,吞烟吸酒。金大定间,东山赵怀允之记曰:“初因天旱,有数童子戏祷石下,见露泛蒲生,雨遂沾足。后有祷辄应。宋时与嘉山石瓮相并封,封曰‘灵赡’。”今庙额曰“王”,是□亦在金宋之间乎?神有二,或曰犹东岳之炳灵也。每见祭时,又具献物,望石瓮山拜,岂以石瓮险阻不能上,合祭于斯乎?耆老等曰:“我国家承平百年,民物丰阜,时或有旱旸之沴,以红罗幂瓶口置石上,而拜于下,或实时有露,或一日、二日或至连日终不得者。露既湑然而出矣,须臾不见下瓶,而探其中已满溢,迎置坛所,随行而雨。其或不恭,泠然飞去;又或蛇出,直入怀中,以惩不恪。此则共闻共见也。”惟山之蕴,能兴云致雨,神发著见,天地之分、有山之初而然也。因此童子之诚,而相因至今,人以为神之初也。川沉而山庋,礼也;庙焉而享,尊而亲之也。六村之众,亦不知其所从来矣。传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易》曰:“山泽通气。”露生蛇出,又何为怪!但水自入瓶,何其神哉!《易》之象,乾曰天行,坤曰地势,坎曰习坎,艮曰兼山,震曰洊雷,巽曰随风。离曰明两,兑曰丽泽。盖自震而坎、而艮,天行也;自巽而离、而兑,地势也,莫非乾坤之所为也。曰习、曰兼、曰洊、曰随、曰两、曰丽,惟乾与坤但曰行、曰势,而未尝有所分也。《说卦》云:健也,顺也,动也,入也,陷也,丽也,止也,说也,性情也。为天为地,为雷为风,为水为日,为山为泽,形体也。夫所谓主宰者,出乎震,齐乎巽,见乎离,役乎坤,说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乎艮。《系辞》云:“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故知鬼神之情状,屈伸往来,造化功用之谓乎?其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斯其至矣。或曰阴阳错行,天地大骇,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又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世曰山者地之物,以所见者言之也。至月风雷雨自地出也,世曰月风雷雨天之物,以所见而言之也。盖亦有所本欤?且平定属冀宁,在地则为赵魏之交,在天则为昴毕之分。彼其唐风化德,雨师降灵,山川之秀,民物之茂,又不在于兹乎?刻石著辞,昭示永久,孰曰匪宜!于是干河人匠提领王仲美之子小提领让、平潭□□义、西河冯成甫与赛鱼李教谕禋,相与纠率六村分社,社各有疃,疃下分人,人各有长,并勒于碑阴。其别处好事君子来者,或前或后,从便而书。乃先列本州之官吏者,敬所统也。敢再拜而为之诗曰:
青青者蒲帽石巅,帽石屹立神宇前。时虽大旱水不涸,神之神兮不可言。蓦尔有人祷其下,蒲上津津露湑然。倏忽变则水晶圆,望之飞上松枝悬。有时有蛇出几下,矫首吐舌来蜿蜒。红纱方幅幂瓶口,瓶口满溢理何玄。随行下雨云雷合,桃江相接流长川。枯槁须臾起生意,吉蠲之报年复年。年年乃至四月四,六村父老来骈阗。再拜献享神祠下,一心无二亦无偏。灵赡之赡岂惟此,肤寸而出应普天。惟此六村为最近,尊而亲之情且专。子子孙孙藉荫庇,更望笃生哲与贤。上为国家下民物,无疆之休惟绵延。琼瑶山拱不敢前,狮子山立不敢连。神之来兮神之去,雨余旭日开晴烟。
时至正十三年岁在癸巳四月吉立 六村耆老人等立石 庙官范津
平定州同知和尚 判官沙的 吏目王宁瑞
司吏王宜 郑德辉 邵希道 刘士贤 张凤仪 侯贤甫 任继诚
石匠李泰 李显 男思忠 文质门人杨子珍 张诚筹刊
石匠刘亨甫 □□□门人时伯臣 魏仲玉
【考述】
平定属春秋后期晋国地,战国属赵。汉置上艾县,东汉末改名乐平。唐置广阳县。此后地名及辖境时常变动不居。元设平定州,属冀宁路,路治在太原。今属阳泉市。此碑立于至正十三年(1353),为蒲台山庙而作,所记迎神赛会场面,在明以前的碑刻中最为宏阔、热烈,程序也稍详,具有很高的戏曲及民俗史料价值。庙并碑俱已不存,此据《山右石刻丛编》卷三十八收录。原注:“碑高四尺五寸,广二尺四寸七分,二十八行,行五十四字,正书。今在平定州。”据《丛编》格式,可知额篆“灵赡王庙碑”五字。
作者吕思诚,字仲实,平定人,为元末名臣。泰定元年(1324)擢进士,任翰林国史院编修、国子司业、监察御史、中书左右司郎中、刑部尚书、礼部尚书、宋辽金三史总裁、集贤侍讲学士兼国子祭酒等,累官至中书左丞,兼翰林承旨知经筵事,加荣禄大夫。以个性劲拔刚毅,不为势力所屈,乃左迁湖广行省左丞,寻召回,复原职。至正十七年(1357)卒,年65岁,葬平定城北三岔口。谥忠肃。有《介轩集》、《两汉通纪》、《正典举要》、《岭南集》等著作。任中书左丞时,曾在平定冠山创建吕公书院,至今犹存。《元史》卷一八五、《山西通志·乡贤录》及《平定州志》、新《平定县志》等均有传。
《元史·顺帝纪》载,吕思诚于至正十四(1354)年二月,左迁湖广行省左丞,而《续资治通鉴》谓在至正十年(1350)十月,此十三年(1353)四月碑则自题“前中书左丞”,是已停职尚未至武昌之时也。《丛编》录有至正十四年(1354)孟夏《重修大禹庙碑》,题“资德大夫中书左丞兼翰林承旨知经筵事提调国子监太原吕思诚题盖”,则为业已复职之证。据此,吕思诚先于至正十三年四月前落职,翌年左迁,至当年四月前回京复职,与本传未几召回之说吻合,盖《续通鉴》有误。胡聘之考《续通鉴》较《元史》为确,非是。
吕思诚平生注重祀典,反对淫祠淫祀。初任景州蓨县(在今河北景县附近)尹,“天旱,道士持青蛇,曰卢师谷小青,谓龙也,祷之即雨。思诚以其惑人,杀蛇,逐道士,雨亦随至,遂有年。县多淫祠,动以百余计,刑牲以祭者无虚日,命悉毁之,唯存江都相董仲舒祠。”(见《元史》本传)。由此可知,他为灵赡王庙撰写此碑,是因该庙宋代即有敕封,早已列入祀典,非特以家乡神庙故也。
碑言蒲台山因其帽形巨石中有水池,池中生蒲草而得名,池水常年不竭。据金大定间赵允怀碑记,初因天旱,有数童子戏祷石下,见露泛蒲生,雨遂沾足,其后有祷辄应,乃建祠焉。又言宋时蒲台山与嘉山石瓮相并封,封曰“灵赡”,而今庙额书曰“王”,当亦金宋间之所封。此地风俗,每祭灵赡,必具献物望石瓮山拜,盖因石瓮山险阻不能上,而合祭二神于此云。
据《山西通志·秩祀略中》:“蒲台神庙在平定州狮子山下。”细字注引《平定州志》云:“宋崇宁三年建,封灵赡公。金大定间重修。元至正间复修,加封昭应灵赡王,吕思诚记。岁四月四日,有司致祭。壁间画小臣献胙像,世以神为太子申生。”又说:“石瓮神祠一在平定州西北,一在乐平乡东。”注云:“狮子山有石穴若井,故名。遇旱,发瓮端覆石,石开即雨,否则风从瓮出。宋崇宁三年,加封号,曰‘丰济’。”吕思诚不信此神乃春秋晋太子申生之说,故未置一词。至于《州志》所说,元代加封为“昭应灵赡王”一事,吕思诚此碑也无记载,看来也是“世传”了。
碑中用较长篇幅,引用《易传》里的观念,试图说明祷雨时瓶生露水,只是一种“山泽通气”的自然现象;认为人们看到的常是事物的表面,其实一切事物,包括鬼神,都在有规律地变化着。他相信《周易·系辞上》说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同意《说卦》所谓“水火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然后能变化,既成万物也”,认为只要懂得八卦相错,凡物有本,再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感受、去理解,就会发现“其曰神也,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吕思诚相信鬼神的存在,且想从事物的本质方面,进一步认识“鬼神的情状”,只因大前提错了,故其援《易经》而论鬼神的方法,并不奏效。山里人也没有几个能读懂这通碑的。
碑中关于散乐社火一段最为精采。蒲台山庙会是从农历四月三日到五日3天,而以四月四日为正日。他写了起神、祭神、下神三个阶段,第三天送神,程序与迎神同,故而从略。写迎神、起神,显得隆重;而写正日祭神,则突出其热烈、欢腾,善于展示高潮;最后写下神,则用“日晡复起”一句带过。史家之笔,到底与俗手不同。
迎神仪仗中,有旗帜队、锣鼓队,但引人注目的是散乐社火队,因为其中有层见叠出的队舞及队戏表演。正日则庙内庙外都有演出。庙外广场和街道上是鱼龙曼衍,扮演者“或骑或步,或为仙佛,或为鬼神,鱼龙虎豹,喧呼歌叫,如蜡祭之狂”。庙内舞台上则在“吹箫击鼓,优伶奏技”。按《左传·隐公五年》“初献《六羽》”疏云:“献者,奏也,奏进声乐以娱神也。”故神庙之奏也就是献,奏、献均指侑神、酬神之歌舞演出。而元代优伶奏进的技艺,是一定要有杂剧的,就像洪洞明应王庙著名的忠都秀作场壁画所再现的那样。
蒲台山庙社火表演,主要是有干河、平潭、西河和赛鱼等六村民众所组成。据州志,平潭镇在州西二十里,西河村在州西二十五里,赛鱼村在州西三十里,皆在狮子山下。故碑言“惟此六村为最近,尊而亲之情且专”也,表演起来也尤为出彩。
此碑可贵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段神庙祭日百戏杂陈、优伶演戏的完整资料。碑中关于大赛场面的描写相当典型,对我们了解金元时期一般村落的宗教活动,了解祭祀民俗与戏剧的兴起、传播、繁荣和发展的密切联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元代硕儒撰写碑文,能够重视民间文艺活动者,极为罕见。吕思诚的态度比宋渤、李天禄等开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