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缑励沁水《圣王行宫之碑》考
【碑 文】
圣王行宫之碑
晋宁路泽州沁水县儒学教谕河内缑励撰并书丹
本县尹前监修国史长史岐山完颜斡郎哈台篆额
昔尝生乎斯世,有大功德,而殁世之后,民怀思之不能忘者,惟圣帝明王也。亘古以来,载在祀典,庙享血食,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岁时伏腊,奔走豆笾,严奉祀事。则焄蒿凄怆,精气感通,洋洋乎如在其上,凡所请祷,昭然获应,捷于桴鼓影响。此神之灵,明也。以至大庇天下,阴阳顺序,疫疾不作,风雨以时,年谷屡登,致彼四海,民人咸受福利。其为神之功德,能捍大灾,能御大患,莫大于斯也。今沁水县据鹿台之阳,濩泽之右,泽州之属县,为古之偏邑。去县之西南四十里许,有墅曰土沃,墅之东有山曰析城,西曰历山。丘峦突起,空翠蔚蓝,左右象设,极为形胜,宛若龙蟠虎踞之状。其枝峰蔓壑,映带连接,形势岗脊,彼此相距。绝顶之上,有虞舜成汤二圣帝故行宫在焉。俯瞰平野,四望豁达,实幽邃之福地也。大朝庚戌年,春旱太甚,其土沃居民刘源、徐玉,相率邻近堡社耆老人等,同心露恳,景慕二圣帝祷雨救旱之德,乃以香币粢盛瓶器,敬诣祠下拜请,圣水果获满涌。甘霖沾足,遂使岁之凶歉,忽变为丰穰。此非能捍大灾,能御大患者乎?由是自中统二年辛酉,其刘源、徐玉偕下格碑李惟贞、羊茹、安德、刘聚、台亭程贵、宿场杨寿、大兴王德等,咸舍己财,鸠工募役,因就墅东古迹,护国显应王之遗址,创构虞舜成汤二帝之行宫。其正殿三楹,设二帝之圣位,东西二室,左为护国显应王之祠,右为义勇武安王之庙。廊庑厨库,布置严整,兼标拨赡庙地土,岁时致祭香火不缺。每遇岁旱祷则应之,是以怀神之德,食息不忘焉。至大德六年甲寅,复有本村徐思、刘清等,继乃先之功,修建舞庭一座,累年,以年不时施工。金碧杂焕,檐甓甍飞,轮焕一新。使乡人望之,耸然知敬,无不交口称赞,中心悦服,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昨承踵门来请为记,仆窃任教职,材力鲁钝,获睹盛事,不敢固辞;忘其鄙陋,粗述始末,俾刻诸石,庶赞成功一二云耳。
时大元至治二年岁次壬戌五月戊辰朔廿五日
率首刘清 徐思等立石 石匠盖信刊
教谕缑励 典史张鼎 司吏赵通 薛蔚 郭君祥 孔遵道
晋宁路沁水县尉郭从信
将仕郎晋宁路沁水县主簿衡季平
进义校尉前晋宁路沁水县主簿焦世荣
从仕郎晋宁路沁水县尹兼管本县诸军奥鲁劝农事完颜斡郎哈台
承事郎晋宁路沁水县达鲁花赤兼管本县诸军奥鲁劝农事明里普华
从仕郎前晋宁路沁水县尹兼管本县诸军奥鲁劝农事甄良弼
承事郎前晋宁路沁水县达鲁花赤兼管本县诸军奥鲁劝农事记住
【碑 阴】
晋宁路户差房人吏徐天和
赡庙地土壹所,东至高堰下杏树堰,南北取直为界。南至窑院下高堰,西至河,北至高堰外,至下格碑李惟真。四至内约地三十余亩,施主土沃村刘原、徐玉,同施主下格碑李惟真。
土沃村徐催 解英 徐容 王福 □□ □□□ 张顺 冯思 徐玉 徐进 王显 王玉 王韫 王盖智 王忠 冯成 陈成 徐敬德 翟明 翟玉 杨德春 刘郁 刘荣 王怀德 郑泰 刘定 刘义
宿场王福 杨福 杨进 付荣 杨成 付三 张平 甄德全 王思 王贵 杨春
台亭程显 程斌 程□ 张容 程献 程忠 程广 张八 张荣 张福
羊茹安珍 刘信 刘通 连成 景三 刘清 安大 安四
□兴乔安 王珪 柳兴 张信 乔□ 乔思 王贵 王荣 王成 王七 高忠 高二
南王□李二 元实 郭政
中格碑李思孝 李思恭 李思义 李六 李世英 李成 李百□ 刘海
上格碑孙显 孙荣 孙贵 李英 续贤 孙山 高顺 续进 孙和 王福 张和 沈政 李聚 李海 续茂 沈信 张德明 朱荣 张□
下五泉郑祚 孙德 王琛 孙六 石顺 胡佑 柴显
中五泉席恩 王宁 □荣 李钦 王珍
杏子高林 柴□广 高贵 高平 高六
西羊李□ □□ 张达 李赟 李坚 王用 张五 张六 张小二 张小七
上五泉席德席义 安平 赵显 赵福 赵全 冯兴
交口张德
南羊王义 王四
可封王德 尉顺 王二 壬进 王通 卢进 孙二
下格碑李惟真,将前项赡庙地,四至内施地三处,约一十亩。庙东堰下一处,三亩;窑院前一处,叁亩;西崖下一处,四亩。
【考述】
这是前几年新发现的元人碑刻,在山西沁水县土沃乡下格碑村。碑立于至治二年(1322),言土沃乡附近原来就有一处虞舜成汤庙,在析城山与历山之间某一支峰的绝顶上。元初庚戌年(1250)春旱太甚,至彼祷雨“获应”,遂于中统二年(1261)在墅东创构了这座行宫。今址原为护国显应王(崔府君)祠,自建圣王庙后,显应王便与义勇武安王(关羽)分别退居于东西配殿,而从祀于舜汤了。又从大德六年(1302)始建舞庭一座,数年后方告竣。此庙之建经历了两三代人的辛勤劳动。碑连额高169公分,宽73公分,笏头,正书,额篆“创修圣王行宫之碑”八字。碑中内含的宗教祭祀信息和献戏舞庭的创建,颇具史料价值。
作者缑励,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人,沁水县儒学教谕,事迹不详。只知在山西繁峙县圣水村曾有一通王氏墓铭经幢,上刻《大元冀宁路代州雁门驿提领王公祖考先德之铭》,题“冀宁路坚州儒学正宣授中卫亲军都指挥使司儒学教授缑励撰,子缑克思述”,时为至正四年(1344)。此缑励亦任教职,与本碑作者似一人。若然,则缑励离任沁水后又在坚州做了学正,撰此铭文时已宣授为儒学教授了。坚州即今繁峙,冀宁路治在太原。《元史·百官志二》,中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设“教官二,蒙古字教授一员,儒学教授一员”。这教授通常为九品,但宣授的仅是一种资格,与除授不同,故缑励仍题其实际职务学正。学正在路里是教授的属吏,“流外”职官。是时距撰沁水碑已过22年之久,缑励才被宣授为教授,而入“流内”职官,看来他也是个仕途偃蹇者。
据《元史·定宗纪》,三年戊申(1248),“是岁大旱,河水尽涸,野草自焚,牛马十死八九,人不聊生”。此即土沃乡民当年祈雨于圣王和建庙的直接原因。又说庚戌年(1250),“当是时,已三岁无君。其行事之祥,简策失书,无从考也”。故史不曾言及此次大旱持续的时间、受灾范围,而碑记庚戌年太行山区仍旱,则不仅可以证史,也可以裨补其阙了。
碑末题衔中的奥鲁、达鲁花赤都是蒙古语,都有长官之义。《元典章·吏部》载其规制,路府州县达鲁花赤须选用“正蒙古”人员充任,此与奥鲁不同。完颜为女真族大姓,“汉姓曰王”,见《金史·国语解》。故岐山(今陕西省县名)人氏完颜斡郎哈台能做县尹而与达鲁花赤无缘,而明里普华、记住必“正蒙古”人无疑。元制文散官承事郎正七品,从事郎从七品。达鲁花赤品级高于县尹,显然是在突出蒙古官员的地位,以强化地方上的蒙古统治。惟从事郎元碑多作从仕郎,与史有所不同。这些官员的事迹均不详。
碑中只见官阶大抵是由低向高地排列着,内含本县前任一二把手,及现任的全套班子。史称元朝统治者钦崇祀典,怀柔百神,故上行下效,地方官对修庙及祭祀活动都有极大的热情,并形成了凡重要一点的碑刻都跑去题名,以神事活动润饰其吏业的风尚。但与此同时,客观上他们也支持了神庙里的杂剧活动。这一点,也不该忽视。
行宫虽然合祭虞舜、成汤,但联系祷雨救旱的传说,及太行山区以“取水”为基本特征的雩祭传统,则土沃乡民之“敬诣祠下”,主要是奔向成汤去的。在古人看来,成汤的“褥雨救旱之德”,首先表现在他那祷词语气的敢于抗礼苍穹上,充分显示了圣王的爱民忧民之心和灾难的自我承当精神。《墨子·兼爱下》载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荀子·大略》则记录了另一“版本”的祷词:“汤旱而祷曰: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宫室荣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苞苴行与?谗夫兴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此即后世成汤庙碑刻一再引用的“责己以六事”的出处。
此外,成汤祷雨将自己摧残成祭品奉献给上帝,表现出来的伟大的献身精神,也是其“救旱之德”的重要内涵。《尸子》卷下载:“汤之救旱也,乘素车白马,著布袋,身婴白茅,以身为牺牲,祷于桑林之野。当此时也,弦歌鼓舞者禁之。”《文选》张衡《思玄赋》:“汤蠲体以祷祈兮,蒙厖褫以拯民。”也歌颂了这一伟大精神。李善注云:“《淮南子》曰: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乃使人积薪,剪发断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火将然(燃),即降大雨。”
宗教信仰的主观性法则,常将偶然解释为必然。这是成汤祷雨传说经神化宣传最终异变为一种汤王崇拜与迷信,又物化为一座座成汤庙之根因所在。先秦诸子的记载已有神化的倾向,而《吕氏春秋·顺民篇》进而将此事解释为天人合德:“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郦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悦,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淮南子·主术训》也宣扬天人感应:“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抱质效诚,感动天地。”他说的桑林,指桑山之林,见其《修务训》。高诱注曰:“桑山之林能兴云致雨,故祷之。”毫无疑问,“达乎鬼神之化”,“感动天地”,终于获降甘霖,在迷信者看来更是成汤“祷雨救旱之德”的重要内涵而代代仰慕之了。
在中国,山川城邑地名本身往往就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即连附会、讹传的也是。历山与濩泽,因是虞舜肇迹之处而在历史上大名鼎鼎。《墨之·尚贤中》记云:“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太平御览》、《玉篇》等引此,“雷泽”均作“濩泽”。孙诒让对此则有详赡的考证,结论是原文当作“濩泽”,“雷泽”乃后人所篡改(见《诸子集成》本《墨子闲诂》第34页)。《水经注》等权威的地志之书,对濩泽及舜的传说也有描述。汉时已置濩泽县,隶河东郡,北魏兴安二年(453)才东移30里建今治,唐玄宗时改名阳城。同治版《阳城县志》说:其地“原有泽,在城西北,郦道元不言及广轮之数。今泽久废,其畔岸不可复识。考其地望当在四候山南,固隆村一带也。《墨子》曰:‘舜渔濩泽。’《穆天子传》:‘四日休于濩泽。’”即此。
与历山不同,这里析城山与汤王的关系主要来自民间的世代相传,和北宋朝廷的钦定。早期典籍言及汤王祷雨都说是在桑林,或谓桑林之野,或谓桑山之林,或谓桑林之社等,并无确指。而在阳城有河名桑林水,发源于析城山东麓,其地今为桑林乡,乡有成汤庙。《山西通志·秩祀略上》说它“前有潴水,祷旱多应”。但当地传说汤王的桑林之祷是在析城山上,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四十四《河东道五》“泽州、辽州”条,即引此“俗说”云:“析山在县西南七十五里。《禹贡》曰:‘底柱、析城至于王屋。’应劭注《汉书》云:‘析山在阳城西南。’即此山也。山领(岭)有汤池,俗传旱祈雨于此。今池四岸生龙须绿草,无林木。”
析城山成汤庙元时的规模虽然已经很小,但其显赫的地位仍然未变。庙中今存元代《汤帝行宫碑记》一方,立于至元十七年(1280)。碑中开列当时与析山汤庙联系密切的行宫共89道,分布在22个府州县内。而在沁水则有:“在城行宫一道,土屋村等行宫一道,端氏坊郭行宫一道,贾封村行宫一道。”土屋当即土沃,音近而讹。据此可知,元初土沃行宫在太行一带并不是孤立的,它和析城山庙及四面八方的汤庙之间皆“联络有亲”,“共存共荣”。土沃圣王行宫的创建,在当时有一个宏大的宗教文化的背景,并从中反映出北宋以来的那股商汤崇拜的热潮,至元有增无减。
圣王行宫今存仅一院,院宽21公尺,进深32公尺。现存正殿三间,悬山;左右侧殿各三间,亦悬山式结构。献殿面阔、进深均三间,歇山。东西硬山式配殿各三间,其下又各有廊房八间,双层,上层为看楼,妇女看戏之所。戏台位于正北,距献殿22公尺,双层三间,现已倾圮。底层为戏房,半入地平面下,后墙辟窗。台基高1.1公尺,面阔7公尺,进深5.35公尺。戏台两侧二层耳房尚完好,上层各有东西小门与戏台通,下层为东西掖门,达于庙外。据形制,包括戏台在内,院中建筑均为清代遗构。
缑励描写圣王宫里的舞庭:“金碧杂焕,檐甓甍飞,轮焕一新。使乡人望之,耸然知敬,无不交口称赞,心中悦服,盖有不期望而然者矣。”迄今所知,元碑集中写其戏台者,算此只有3通。另外两通,一是长治五龙庙《有元潞州知州张公重修会应王庙记》,赞美其正殿及舞榭说:“中则正殿郁磐,长廊回合,阴虬负栋,阳马承阿。华扁烂金碧之署,舞榭腾丹雘之妆,轮焉奂焉,目眩神褫。瞻者谓鲸海珠宫,鳌峰贝阙,飞堕人间也。”一是临汾魏村清代重刻《牛王庙元时碑记》,写其乐厅:“地基爽垲,栋宇翚飞,石柱参差,乐厅雄丽。远近士庶,望之俨然,敬心栗栗,罔不只畏,实一方之奇观。”三节文字分别使用的“珠宫贝阙”、“栋宇翚飞”、“檐甓甍飞”等词语,用以描述歇山顶的戏台,是非常恰当的。
缑励的文笔虽然不若前两节的作者那样高,三句话里竟两用“焕”字,却也抓住了戏台四转角戗脊飞起的特征,突出了它的美仑美奂,以及一种令人敬畏而又喜悦的神秘风貌。这说明在元代戏台已是神庙里的一大景观,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让人觉得它也沾上了不少“神气”,因而与正殿一样散发着某种威慑力量。宋金元碑刻直接描述戏台之美的文字十分罕见,所以缑励写的这一小节同样值得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