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
柏桦
柏桦是对我早期影响最大的一个诗人。他的名字以及他的诗歌,当时在全国极其响亮。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成都一个地下防空洞的诗歌摄影展示会上。
他被朋友用摩托车带进会场,顿时,许多人为他的到来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柏桦干干净净的衣领左右翻在两肩,透过镜片,是一双善意的却又能分辨是非的眼睛。
在那晚我还正式认识了诗人钟鸣。
四川大学的一个阶梯教室,诗人欧阳江河、诗歌评论家郭建在这里办讲座。欧阳江河的题目是:从传播学的角度谈诗歌的“凡界”“佛界”与“魔界”。上百名文学青年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位诗人滔滔不绝地演讲:你们要注意杨炼,要注意……当然还要注意我。
郭建的发难则一泻千里,他把《深圳青年报》举办的“中国诗歌大展”上近百个派别一一解剖。台上台下痛快淋漓。
柏桦用一块花格围巾套在脖子上,从他的研究生教室轻轻地走来,静静地与傅维在一旁坐着。我突然想起刘家琨讲的一件事:一天晚上,一大帮人在一起神侃,煮酒论英雄。柏桦听不下去了,他突然转过身去,咬着牙,握着拳头,冲着地板轻声地喊了一句“老子才是天才”,语毕又回身喝酒。
晚饭将在成都分院郭建家吃,欧阳江河骑车回去为他的儿子江山拿牛奶。他在四川省军区做干事,是一个穿上军装打文件,写标语,为首长起草讲稿,脱下军装,则忙于西方诗歌研究、穿着牛仔裤的精力充沛的青年。
欧阳江河结了婚,并很快生了一个儿子。他常在外面活动,以切一块肉扔在家里,让老婆爱怎么斩就怎么斩的姿态对待他的家庭。
一天,他抱着儿子在街上游逛,突然碰见何多苓和翟永明。欧阳江河一看无法躲避,便灵机一动先发制人:瞧,你们多脆弱,你们不敢要小孩。嘿嘿一笑,真是捡来的胜利。
吃饭,饭菜放在一张倾斜的茶几上,几个人围坐在一盏白炽灯下。三男三女,除了翟永明外,还有一位瘦弱的叫殷英的女孩儿,另一位是小春。
柏桦几杯啤酒下肚后,开始了一个晚上的折腾。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当毛主席的最后一个秘书,我和毛主席住在一个院子里,早上毛主席来敲我的门。
三位女士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讲。他放下酒杯,解开外衣,果然一枚半径一英寸的毛主席像章别在毛线衣上,像章紧贴心窝。我们全傻了。
他接着讲,毛主席太伟大了,想想看,哪个人敢叫“日月换新天”呀!
那天晚上,殷英为了他喝下了三大杯白酒,这个女孩儿伤心地哭了,柏桦被郭建哄下楼去。我陪着他坐在月光下的小路边。我劝他回去。他说:我不能走,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凭什么要为了我喝下这么多酒?
深夜十二点了,我和柏桦把殷英送回住地。殷英点上蜡烛,小声地放着音乐。殷英被郭建称为在同龄人中最成熟的女孩。的确,殷英是我见到的艺术直觉极强的女人。她以她的娇小可爱,不断赢得汉子们的关怀,谁都想在她面前显示男人的气概,把她瘦小的身躯搂在怀里,去用臂膀为她挡风遮雨。她的“敌人”——她身边的女人——则一眼识破她的伎俩。她们狠狠地说,这种女人最容易让男人上当,并轻而易举地战胜男人。柏桦半梦半醒地说:肖全,你先回去吧!殷英,我好想和你说话哟!
那晚,柏桦的话终也没能说成。凌晨,我俩还是骑车一起走了。出门后,拼命吸着新鲜空气的我俩,顿觉世界很大,天空中所有的空气都是我们俩的,只有女人像这个漆黑的夜,茫茫无边,不可捉摸。
柏桦在读研究生的那段时间常逃课。他说:我完全不能忍受,这就像一个越南人在给一个法国人上课。
在川大里,无数人来找他。那些人替他做作业,代价是听他们的“剖腹倾诉”。我真正喜欢诗歌,是从喜欢诗人开始的。当时我能背很多人的诗,可是印象最深,至今还能背诵的,却只有一首柏桦的《再见夏天》。柏桦曾亲手抄了这首诗送我,我得到这首诗,就像得到何多苓的一幅画,或者一个美人的拥抱一样。
柏桦常到我家小住,趁我妻子出差,他与我彻夜交谈。我们互相讲述各自妻子的“事迹”,比如,他看见陈远景把一只破旧的圆珠笔头用布缠上,而让他感动;刘晓汶和我狂风暴雨般地决战之后,第二天如何巧妙地用刀背杀我,俩人重新拥抱在一起,泪水汹涌而出。
但今天,这两个女人,都离开我们,各自去编织新的故事去了。
柏桦(诗人)——1993年2月——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