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生
郭路生
深圳的2月,大雨狂泻。我在编辑部放照片,乔洁打来电话:肖全,我们刚才在南海酒店喝咖啡,见到陈凯歌了。
放下电话,我犹豫了半天,便和陈凯歌联系上了。他很吃惊,快半夜了,而且刚到此地就被人发现了。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凯歌属龙,所以他走到哪儿就把雨带到哪儿。
雨下了两天,当我们在南海酒店见面时,已是晴空万里。我给他看了很多照片,也有他自己的。当看到“食指”(郭路生的笔名)的照片时,他惊讶至极:我操,这不是老郭,郭路生吗?怎么今天变成这样了?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呀!
陈凯歌急切地询问老郭在哪儿,现在情况怎样,他感慨地说:这是我早年的朋友呀!
那次在北京,当我从芒克那里得到老郭的准确地址时,我心里开始激动甚至感到不安。晚上,我在一家小餐馆与陈少平等人吃饭,陈少平说,老郭的诗曾救了一代人。当时,下乡在白洋淀的那批知青,因各种原因,对生活前途失去了信心,后来,他们读到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坚强地活了下来。
第二天,我从德胜门搭乘一辆出租车行驶了几十公里,来到了北京以外的昌平县。我轻轻地走到一个挂有北京第三福利医院招牌的大门口,时间是1993年8月27日下午两点。
我走进这个蝉声四起的宁静院落,顿感心灵得到了清洁。据说老郭与所有医护人员和病人相处甚好,果然,当我打听老郭时,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白衣护士都热情地为我指路。
我推开二楼的一个玻璃门,地上坐着几个病人(这是我小时候绝对不敢进入的地方,因为大人常用“疯子”来吓唬我),我定了一下神,问起老郭。坐在地上的病人,大声向内通报:老郭,有人看你来了!
我向通道里走去,那里面有十几个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聊天。老郭正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对火(话)。当他知道有人来看他时,从几丈远的地方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我的跟前,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握住了我,他笑着露出一排缺掉的牙齿。向护士长打过招呼后,他把我领进一个大房间里,把门关上,并锁住。这里摆着整齐的条桌,这是他们的食堂。
他拿出一包“春城”让我抽,又给我倒了一碗茶。我简单地讲明了我的来历和目的。他知道并感觉出了这是来自朋友中的一个新的问候者。
我问他,你还写诗吗?他说写得很少。接着我们回到他的房间,他取下手腕上的钥匙,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回到原处。我翻开这个硬壳本子,这里面有老郭用钢笔写下的近二十首没有发表过的诗。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首《致姑娘》,老郭情不自禁地放声朗诵起来,我拿出录音机,留下了他的诗句。
我真的喜欢极了,他却摇摇头说,没办法,只能这样。他又说,我不想出去,我出去干什么呢?我是疯子,这里很好!待会儿我请你在外面吃饺子,一人一瓶啤酒,大老远地来看我,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去。
他几次问我时间,四点钟还不到。他从护士长那里领到二十元钱,并开了一张假条:郭路生外出三小时。他把钱从领口顺肚皮滑下装好,把假条让我拿着,我向护士长保证一定送他回来。
我们出了大门,太阳已斜斜地照在路面,我们走过一座明朝年间就有了的朝宗桥,桥上车辆川流不息,他把我拉到靠里走,说这边车多,你走里面。
撩开门帘,我俩走进了桥头的一家大餐馆,这里没有一个顾客。我们要来两瓶啤酒和两大碗水饺,我给他买了一盒万宝路。老郭燃起一支香烟后,问我你还拍了一些谁。我说,有陈凯歌、崔健、芒克等等。他说,陈凯歌早些年常到我们那儿去玩。芒克在忙什么呢?我说他刚写完一本小说叫《野事》。他又说,崔健这个人了不起,他竟然有“酒杯里的大海,火柴盒里的云彩”这样的诗句和气派。
当我看见郭路生的背影远远地走在那条长长的小路上时,不禁想起他的感人诗篇: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郭路生(诗人)——1993年9月——北京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