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新文化运动之“三只兔子”
话说蔡元培聘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霎时间七张八嘴,议论纷然。然而大家并不知晓,蔡元培为了能请陈独秀加入北大,一度曾三顾茅庐,一趟趟往返于前门附近的小旅馆。可谓熬心费力。
1916年12月底(也有一说是在1917年1月初),蔡元培到北大上任。首先决定从整顿文科入手。由于文科教员中冥顽不化者众,崇尚宋儒理学的桐城派尚占优势,亦成为北大革新之路障。
学风不端,教风散漫。大部分学生“学而优则仕”,念书只不过是为了混个文凭,以求日后仕途便捷。
许多老师“走后门”进校,只为拿一份公家的薪水。有的老师上课,直接发给学生印好的材料,述而不作。
彼时的北大文科学长,旧派人物夏锡祺已经辞职,亟须延聘具有革新思想,且具有真才实学者前来。苦于良才难求之际,蔡元培多次访晤医专校长汤尔和,只求尽快了解北大现状,并虚心征询文科学长的人选问题。
汤尔和向蔡元培力荐的人便是陈独秀。对其盛赞有加,称其“确可为青年之指导者”,并找出由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给蔡元培参看。
其时,身任北大预科国文主任的沈尹默,同样向蔡元培极力举荐陈独秀,与汤尔和不约而合。
汤尔和(1878—1940),浙江杭州人。早年曾在杭州府中学堂就读师范,1902年协助其师在沪创办《新世界报》。留学日本,毕业于金泽医专(现为金泽大学)。之后游德,获柏林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归国后任两级师范校医、北京医专校长。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投靠日本,沦为汉奸。
沈尹默(1883—1971),字中、秋明,号君墨,别号鬼谷子,祖籍浙江湖州。1883年生于陕西兴安府汉阴厅(今陕西安康市汉阴县城关镇民主街)。原名君默。因其在北大任教时寡言,被同事调侃“要口干嘛”,建议其“君”改为“尹”,遂改名为沈尹默。
据当时正在北大上学的顾颉刚回忆,蔡元培到任那天,校工师生于校门外自成两列,恭恭敬敬给新校长行礼。但见着深灰色对襟棉衣,外披同色长袍的蔡元培下得车来,脱下礼帽,郑重其事地向众人回鞠了一个躬……
这一举动立时引起轰动。殊不知,彼时国立北京大学的官僚气息甚为浓厚,校长为大总统直接委派,属官府要员,校长进门时校役自然应当行礼,而他自可不必侧目。事实是,蔡元培从来没有将“北大校长”的头衔看作官职。
蔡元培从德国回来,给自己制定三个原则,借以自我约束。此三个原则是:一不做官,二不纳妾,三不打麻将。人称“三不主义”。在蔡元培看来,北京大学校长是由政府任命,而他之所以答应就任,是要来办教育,而绝非图做官。
多年后,冯友兰在书中曾留下这样的文字——“我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听过蔡元培的讲话,也没有看见他和哪个学生有私人接触……他所以得到学生们的爱戴,完全是人格之感召……”(参见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顾颉刚(1893—1980),名诵坤,字铭坚,号颉刚,小名双庆,笔名余毅、铭坚等,江苏苏州人。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
蔡元培因何对陈独秀青睐有加?与其新锐思想以及坚忍不拔的毅力不无关系。其时,陈独秀恰好就在京城(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杂志如火如荼,此次与同乡好友汪孟邹进京,是为筹募资金与股份)。入住于前门“中西旅馆”。
这天,陈独秀难得偷闲,出得门来,去往附近的琉璃厂随意逛逛。偶遇在北京大学工作的老朋友沈尹默。北京大小茶肆众多,路旁一家京城老字号“吴裕泰”,一脚踏入。店面不阔,找个靠窗的位子,老友不期而会,且笑且谈,十分愉悦。
沈尹默道:“仲甫兄,何时到京?下榻何处?”
前门这一带,旧时为穷人区,多数人家没有院子,推门就进入屋内。挑担子的小贩远远地吆喝一声:“葫芦,冰糖葫芦,现蘸得——”不紧不慢地来了。
陈独秀眼稍一瞟,道:“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近又与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觑眼看沈尹默,笑道:“这次进京,特为募款而来。”随将《新青年》在上海办得如何大火,一度洛阳纸贵,逐一细数。眼下正与汪孟邹等人酝酿筹备办一个超级“大书店”,此番便是为此事招股而来。
他讲一句,沈尹默略点一点头,表示领会。问了陈独秀所住旅馆的地址,道:“仲甫兄,暂且不要回上海,隔日我会再来拜望。”
陈独秀含糊地漫应一声,并不多言。
再闲谈几句,各自散去。沈尹默急着与汤尔和晤面,将偶遇陈独秀之事,一一缕述。汤尔和听到沈尹默如此一番话,便已心中了然。慨然道:“不瞒秋明兄,我正一筹莫展。”沈尹默早已料到,只是不语,汤尔和又道:“鹤卿新官上任,拜托我帮他物色北大文科学长的最佳人选,尚不可得……”
二人一拍即合,说走便走,赶至北大去找蔡元培。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汤尔和脱口道:“陈独秀到北京来了。就住在前门附近。”
沈尹默随即将陈独秀的住址,以及房间号,一一写给蔡元培。而这天,正是蔡元培接到北洋政府正式任命的一天。
对于陈独秀的盛名,蔡元培其实并不陌生。
时光旋转至1904年12月。上海。
蔡元培与陈独秀曾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的他们,都是“反清暗杀团”成员。只是此后多年断了联系。近来几日,蔡元培细细品读《新青年》,深深折服于陈独秀的睿智与博学,尤为赞赏其“立意革新,鼓吹民主”之新锐思想。听闻两位好友如此这般极力举荐,刻不待时,即刻前往前门中西旅馆造访。
孰料,好事多磨。接连几趟跑下来,数次不遇陈独秀。然则蔡元培毫不气馁,锲而不舍,照旧日日前往,不见到真神誓不罢休。
1916年12月的四九城,呵气成雾。
接连数日,在北京前门附近的“中西旅馆”内,店伙计发现,走廊的尽头,总看见一位中年男子,内穿中式对襟棉袄,外穿深灰色大衣,一副金丝边圆框眼镜,唇边两抹山羊胡子,颔首无言,只是来回踱步。偶尔立于窗前往外张看。
一年之中,四九城的这个季节,黑暗与寒冷同样固执。白天如做梦一般短暂。那男子默无一言,怔怔痴立,看那天的尽头远远的一朵墨云压城。一只黑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浑身黝黑,毛发污暗,受到电线上麻雀的诱惑,企图登爬阳台外的干枯紫藤。
天越发的灰蒙蒙,隐约带了一丝雾气,压向地面。
大雪将至,要变天了。
那位文化人模样的男子不急不缓,来了便立于六十四号房门外,凝立不动,默无一语。房间里始终不见动静。旅馆伙计渐渐神昏体倦,忖度之下,探问道,“请问先生,您找哪位?”
“64号房的陈独秀先生。”
“哦。这位陈姓先生大忙人哪。”店伙计看了蔡元培一眼,道:“白天不见人影,夜间常去看戏。迟迟不归,唯贪睡晚起。此刻定在呼呼酣睡。”蔡元培点头微笑。
回想这位长衫文化人来过多趟,店伙计睡眼惺忪,哈欠连连道:“我去帮你叫醒他。”
蔡元培立刻摆手,“嘘”一声,道:“勿催。我不急。我在房间门口等。”一眼瞥见楼梯拐角处有一只长条板凳,拿过来笃定坐下,仍旧悄然不响。
汪孟邹有记日记的习惯,日记中曾有这样的文字记载——“蔡先生差不多天天来看仲甫(陈独秀),有时来得很早,我们还没有起来。他招呼茶房,不要叫醒,只要拿凳子给他坐在房门口等候……”
汪原放(1897—1980),又名家瑾、麟书,笔名士敏、白石、严约、方泉(此名是陈独秀于1933年在南京狱中致汪函所取),安徽绩溪人。汪原放对整理出版中国古典小说作出过很大贡献,开新式标点古典小说之先河。1980年4月1日在上海逝世。
汪孟邹(1878—1953),安徽绩溪人。20岁中秀才,23岁进南京江南陆师学堂,在维新思想影响下,25岁在芜湖创立科学图书社,任经理。销售上海出版的新书新刊,兼营文具仪器。翌年,支持陈独秀出版《安徽俗话报》半月刊。1913年到上海,独资创立亚东图书馆,任经理。1952年,亚东图书馆由于“出版托派书籍”而被上海市军管会勒令停业。不久,忠厚老实的汪孟邹在上海逝世。
身为赫赫有名的北大校长,不壹而三,到街边小旅馆拜请陈独秀,足可见礼贤下士、爱才若渴的蔡元培,实乃彬彬君子。
蔡元培请陈独秀进北大任教,可谓一波三折。这一日,陈独秀开得房门看见蔡元培坐在门外,叫声“鹤卿兄”,拱手笑道:“怎么不敲门?实在不好意思。”
蔡元培摆摆手,表示无碍,觑眼看一眼陈独秀,来不及叙旧,只管将来意表述分明。怎知给陈独秀一口回绝了。何故?日后有一次陈独秀曾对他人聊及此事,道:“蔡先生约我到北大,要我帮助他整顿学校,然而我从来没有在大学教过书,又没有什么头衔,能否胜任?尚且不得而知……”言下之意,自己并没有任何大学文凭,怎可随意承诺?且还是北大?若从另一个角度看,陈独秀是谦虚的,谨慎的,亦是有责任心的,因此对于蔡元培的邀约,一时难以定夺。
蔡元培吃了“软钉子”,并不放弃,坚信绳锯木断的道理,照旧前来。陈独秀计出无聊,无可奈何道:“鹤卿兄莫要责怪,实乃事出有因……”随将自己的理由和盘托出。
蔡元培只是默默地听,偶尔点头附和,等陈独秀言毕,觑眼望向他,笑道:“仲甫兄博古通今,尤其拜读过先生的《新青年》,可谓学贯中西,八斗之才,非一张文凭可匹敌也。”见陈独秀默无一语,不置可否,又道:“我不搞论资排辈,北大改革求贤若渴,仲甫兄没有教过书亦无妨,请你来,主抓教学的组织与管理工作……”
陈独秀忖量再三,道:“《新青年》杂志如同我的命,刊物新创,诸事繁杂,且事必躬亲,故而实难从命……”然而蔡元培诚心敬意,且接连数日不厌其烦地游说,他忽然想起好友胡适来,又道:“向蔡先生推荐一位良才,我的朋友胡适。留学美国。哲学博士。年龄比我小,但学识绝非在我之下。诗书文论俱佳。能有他任文科学长,极好。”随将胡适个人情况,一五一十,细述分明。不等陈言毕,蔡元培即拍板道:“仲甫兄将《新青年》带到北大来,岂不两全其美?”言之至此,盛情难却,陈独秀委实不忍再拒,然则胸中仍两意三心,踌躇道:“容我暂且试干三个月,如胜任,即继续干下去,倘如不能胜任,立即回沪。”
蔡元培均一一应允。
至此,陈独秀走上北大文科学长的岗位,一上任便迫不及待要请胡适来。并将《新青年》杂志迁至北京。
胡适(1891—1962),原名嗣,学名洪
,字希疆,笔名胡适,字适之,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安徽绩溪人。以倡导白话文、参与新文化运动而闻名于世。
1915年,胡适转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攻读博士。师从约翰·杜威。
1917年,无论是对胡适,还是对《新青年》杂志,甚至对全中国,实乃至关重要的一年。
就在陈独秀与蔡元培晤面,并达成共识之际,远在海外的胡适,正进入紧张的毕业准备阶段。
学业繁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胡适,无意间看见《新青年》正在征稿,一蹴而就,写了篇题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投递给杂志社。
文章立刻被采用,排版时恰巧给蔡元培看到。读毕,认为此文言简意赅,却不失铿锵有声,一旦刊发,定会引发中国知识界的大震荡。想起陈独秀谈及此君时难掩溢美之词,绝非虚妄。当日便给纽约的胡适发去聘书。
聘书漂洋过海而至,胡适刚刚结束博士学位的考试。接到北大聘书,自是心中欢喜,不假思索便决定动身。匆匆告别导师杜威,搭乘轮船回国。
刚刚进入北京大学的胡适,课并不多,共三门。每周只有十二个课时。工作轻松,到手的薪资却出乎意料。任职的第二个月起,胡适月薪为二百八十元。这在当时的北大教授里,实属翘楚。自然引来诸位有资历有背景的“老教授”不满,明里暗里,呵壁问天,啧有烦言。
“刚入职,薪水如此之高,凭什么?”
“还是个青涩愣头青!”
这一年,胡适刚满二十六岁。
然非有踔绝之能,不相逾越。胡适并没让蔡元培失望。当那篇《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刊发后,立时引发社会舆论哗然。这亦使得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平地起波澜,一飞必冲天。日后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扛旗手,舵把子。下笔一字长城,势必成为北大的一块金字招牌。
胡适本人亦曾颇为自负道,北大新文化运动是靠“三只兔子”支撑起来的。“三只兔子”,指的是胡适与陈独秀与蔡元培。因三人生肖同属兔,且彼此各差一轮(十二岁)。言下虽不乏傲睨一世之意,然而如今再看,绝非虚妄。
胡适知恩感恩,对于蔡元培当年的慧眼以及赏识,多年后仍念兹在兹。步入暮年,他曾这样对身边人说:“如果没有蔡先生当年的着意提携,我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报刊编辑的生涯中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