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更名
1914年。春夏之交。
反袁运动失败,是年7月,陈独秀应章士钊之邀前往日本,与谷钟秀等人协助其编辑《甲寅》月刊杂志。陈独秀一生中五次东渡日本,而这也是其最后一次赴日。
丈夫再次远行,高君曼(陈独秀的第二任妻子)独自留守家中。尽管有陈独秀的好友汪孟邹不时前来接济,毕竟两个孩子尚且年幼,高君曼夜以继日,不辞辛苦,仍时常捉襟见肘。暑雨祁寒,艰难度日,心爱之人远隔重洋,年深日久,终积劳成瘁。
某日,天未明,高君曼便爬起来,帮人浣洗衣物,可以挣点零钱,贴补家用。趁孩子尚在酣睡,她埋头浣洗。隐约听得院门外有人叫声“君曼”,然而未及开口,忽觉眼前一黑,目眩头昏间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倒地人事不知。
汪孟邹在院门外连喊几声,无果,纳罕之中听见孩子的嚎哭声,叫道:“糟了!”飞起一脚将门踹开,抱起面如土色的高君曼火速送往医院。
医生出来,呵责道:“来晚了。”又道:“病人本就体弱,体力透支旷日持久,导致肺疾,且已深入膏肓矣……”
隔年6月,高君曼缠绵病榻,久病不愈。人命危浅之际,陈独秀毅然决定回国。
苏州河在阴影里凝止。
驳船嗡嗡的汽笛声,浑厚而悠长,穿越几条马路,钻入两岸千家万户。
岸边,一位中年男子穿件樱白华丝纱长衫,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不时徘徊瞻眺。时而纳下头沉默,蹙额摇头,没听清叨咕了一声什么话。此人名叫汪孟邹。特地来接陈独秀。
水流滔滔,总让人觉得生活通向远方,未来有无限可能,然而立于船头之上的陈独秀,想起许多年前坐在乌篷船里听雨声,昏天黑地,正如同自己今时今日之境遇。想到中国四万万同胞,如今同舟一命,沉沦到底。不禁经宿未眠。天明已至码头。
轮船慢慢开过来。靠近,再近,更近。正值上海梅雨季。雨由天而落,来得猝不及防,无穷无尽的雨时密时疏,耳畔隐隐的江水声,孩童的啼哭声,女人的埋怨声,男子的呵斥声,纷乱交杂,一阵又一阵,裹挟而来……
码头岸边那男子翘首以盼,且招手且大声叫道:“仲甫,仲甫兄!”
船头之人显然没有听到,只是凝神细想。船停下,待到前来接他的人疾步而来,连叫几声“仲甫”,他始醒过来,抬手挥了一挥,叫声“孟邹兄。”
黄包车早早候于一旁。汪孟邹与陈独秀各自登车,吩咐一声:“去往法租界。嵩山路南口吉益里21号。”那车夫一身短打,并不多言,拉了客人一路快跑。
笔者注:有资料称,旧址为嵩山路南口吉谊里21号。然而经多方求证,走访调查,民间有种说法是,嵩山路从未曾有过“吉谊里”一说,而“吉益里”(今太仓路119弄)恰与嵩山路太仓路口相对。此弄始建于民国。原为旧式里弄,于民国二十三年翻建,沿袭至今。“益”与“谊”,音近易误,故应为“吉益里”。此处存疑,有待更进一步的考证。
位于太仓路与顺昌路与黄陂南路之间的吉益里,昔日旧貌,如今早已踪迹皆无。唯留一排石库门房子,为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宿舍旧址纪念地所在。整个区域,完全被高耸林立之住宅与写字楼遮蔽。
其时,袁世凯企图恢复帝制贼心不死,北洋政府大力推行复古尊孔之逆行,与民主共和之理念,方枘圆凿,扞格难通。而作为学习并已经开始接受新思潮的知识分子,渊图远算,意在无遗。陈独秀此次回国,下定决心从文化启蒙入手,要从根基之上发动思想革命。
前几日在日本,陈独秀与章士钊等人聊及此事,他说他一到上海,即刻开始着手筹办《青年》杂志。而对于办刊物,陈独秀自然是轻车熟路。眼下当务之急,是急需找到一位合适的发行人。找谁呢?
自打上了船,朝思夕计,陈独秀想到安徽同乡——上海亚东图书馆总经理汪孟邹。汪孟邹是陈独秀多年至交,日后他曾多次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汪孟邹是我的大施主。”言下诙谐之中不无感激之情。而谈及陈独秀与汪孟邹如何相识相交,成为一生的挚友,在此不妨赘述几句。
远在1902年,陈独秀由日本留学回国,来到南京,好友汪希颜热情接待。汪希颜与陈独秀同为安徽老乡,绩溪人士,年长陈独秀六岁,留日时便是好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然而,轻尘栖弱草,人生本无常。这年夏天,汪希颜患暴疾,卒时年仅二十九岁。病逝前,汪希颜给在绩溪老家的胞弟汪孟邹去信,介绍“皖城志士陈仲甫”。
汪希颜(1873—1902),学名铸,又名邦佐,安徽绩溪人。系原亚东图书馆创始人汪孟邹的胞兄。我国近现代出版家汪原放的父亲。1897年赴南京就读于南京高等学堂,后转入格致书院。1900年入江南陆师,并与章士钊、赵伯先等同学。
陈独秀早期写了不少古体诗歌,其中有一首《哭汪希颜》,深情厚谊,引人泪目,现摘录如下:
盛名久已播邯郸,
客路崎岖未识韩。
不及认亲先永别,
徵声犹未别燕丹。
凶耗传来忍泪看,
恸君薄命责君难。
英雄第一伤心事,
不赴沙场为国亡。
历史三千年黑暗,
同胞四百兆颠连。
而今世界须男子,
又杀支那二少年。
寿春倡义闻天下,
今日淮南应有人。
说起联邦新制度,
又将遗恨到君身。
1903年冬,汪孟邹在芜湖长街开办科学图书社。卖图书,亦兼卖笔墨纸砚。其时,陈独秀在安庆栉风沐雨,紧张筹办《安徽俗话报》,想跟科学图书社合作发行。风尘仆仆连夜赶至芜湖,一脚踏入科学图书社的门,叫声“孟邹兄”,道:“我希望与你的图书社合作出版发行……”特意写了一副对联挂于堂前,“推倒一时豪杰,扩拓万古心胸。”
1904年,得益于汪孟邹的大力支持,陈独秀创办《安徽俗话报》。为我国近代重要的白话报纸之一,亦为安徽最早负有革命使命的报纸。
生死与共,夜去明来,陈独秀与汪孟邹感情深逾骨肉,成为毕生挚友。
《安徽俗话报》仅办了23期,于1905年停刊。之后,陈独秀便参加暗杀团,创办岳王会,开始从事革命活动。
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时任安徽柏文蔚都督府秘书长的陈独秀仓皇出逃,差点在芜湖丢掉性命。流亡上海避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度日如年,一日三餐无着落……”在给章士钊的信中,他说自己只不过“静待饿死而已……”幸而有汪孟邹全面无私的帮扶支持,方可履险蹈难。
此趟陈独秀远道归来,汪孟邹特意为其举办隆重的接风宴。
开席,汪孟邹把酒杯满上,递与陈独秀,道:“仲甫,接下来有何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陈独秀于是将自己打算独立创办一份以“唤醒青年之思想启蒙”为宗旨的新杂志之事,娓娓道来:“需借助外力支持,寻找一个有经济实力,同时又热心于文化事业的出版发行机构……”见汪孟邹蹙额不语,他又道:“在国外所学所见,如何尽快学以致用?如何将他国之先进理念尽快传入国内?能否改变国人愚昧落后之旧况,皆在此举。”看了汪孟邹一眼,望向别处,决然道:“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定将改观!”
汪孟邹听罢,默无一语,纳下头思索着。
1913年春,汪孟邹接受陈独秀的建议,将汪希颜的儿子汪原放,由安徽芜湖召来上海,在福州路(原四马路)惠福里办起亚东图书馆。之后迁至河南路平和里。又名“芜湖科学图书社申庄”。员工仅三人,汪孟邹与许潜如(胡适挚友许怡荪的弟弟)与汪原放。
1914年春,因为翻造房子,又从平和里迁至江西路口福华里。然而迁来迁去,亚东图书馆始终未曾跳脱过逼仄阴暗的弄堂,陈独秀对此颇为不满与不屑,几次劝说汪孟邹,道:“你要死,只管还缩在弄堂里,你要活,便一定要走出弄堂,上大马路……”言下慨然之中带了一丝凄然,恨铁不成钢似的。
此刻,听得陈独秀这一番话,汪孟邹并非不愿意给他出资办杂志,然则眼下的亚东图书馆,开业不久,尚未盈利,资金并不富裕,恐怕一时难以周转。他看着谈起办杂志来便意得志满、谈笑自若的陈独秀,实在不忍拒绝。踌躇间忽听得身后有人且笑且谈,一个对另一个道:“虽说眼下多事之秋,生意赔多赚少,然而关键是方向。目标瞅准,还怕没钞票可赚?”
汪孟邹心里便已经十拿九稳,掉转身来招呼一声“子沛兄!”接着叫声“子寿兄!”陈独秀接踵相从,跟在他后面,走过来立于一旁。
汪孟邹笑向陈独秀道:“我的两位好朋友。兄弟俩。陈子沛与陈子寿。”举杯笑向陈氏兄弟,又道:“仁兄的‘群益书社’,生意火噢!”
那陈氏兄弟听闻汪孟邹此言,喃喃自谦一句什么话,微笑致意。
汪孟邹将陈独秀往跟前让了一让,道:“这位是陈独秀君。鄙人同乡,至交。”又道:“仲甫兄乃真英雄也……”听到“陈独秀”三个字,陈氏兄弟心里先自震了一震,道:“久仰久仰。久闻陈先生大名。”
汪孟邹紧张的神经方才松弛下来,随将陈独秀刚才所讲办杂志之事,来因去果,一五一十,详述分明。言毕,陈子沛道:“好事情。”与其兄四目相视,陈子寿亦道:“一句话的事!势必鼎力支持。”跟陈独秀约定,去“群益书社”进一步详谈。
隔日,陈独秀与汪孟邹绝早起来,赶往群益书社拜访陈氏兄弟。终遂心如意。陈氏兄弟答应承担《青年杂志》的发行。
1915年9月15日,《青年杂志》在法租界环龙路渔阳里2号(今南昌路100弄2号),亦即陈独秀彼时之住处,悄然诞生。陈独秀任主编,并亲自撰稿。
《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首页,陈独秀发表创刊词《敬告青年》,号召青年们战胜恶社会,解放思想,与旧传统旧思想彻底决裂。原文如下:
窃以少年老成,中国称人之语也;年长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辞也,此亦东西民族涉想不同、现象趋异之一端欤?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准斯以谈,吾国之社会,其隆盛耶?抑将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陈腐朽败之分子,一听其天然之淘汰,雅不愿以如流之岁月,与之说短道长,希冀其脱胎换骨也。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
自觉者何?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而自视不可卑也。奋斗者何?奋其智能,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视之若仇敌,若洪水猛兽,而不可与为邻,而不为其菌毒所传染也。
呜呼!吾国之青年,其果能语于此乎!吾见夫青年其年龄,而老年其身体者十之五焉;
青年其年龄或身体,而老年其脑神经者十之九焉。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非不俨然青年也;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尝不新鲜活泼,寝假而为陈腐朽败分子所同化者,有之;寝假而畏陈腐朽败分子势力之庞大,瞻顾依回,不敢明目张胆作顽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会之空气,无往而非陈腐朽败焉,求些少之新鲜活泼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绝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现象,于人身则必死,于社会则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咨嗟之所能济,是在一二敏于自觉、勇于奋斗之青年,发挥人间固有之智能,抉择人间种种之思想,——孰为新鲜活泼而适于今世之争存,孰为陈腐朽败而不容留置于脑里,——利刃断铁,快刀理麻,决不作牵就依违之想,自度度人,社会庶几其有清宁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决择,谨陈六义,幸平心察之。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奴隶云者,古之昏弱对于强暴之横夺,而失其自由权利者之称也。自人权平等之说兴,奴隶之名,非血气所忍受。世称近世欧洲历史为“解放历史”——破坏君权,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认教权,求宗教之解放也;均产说兴,求经济之解放也;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
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德国大哲尼采)别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Morality of Slave);轻刑薄赋,奴隶之幸福也;称颂功德,奴隶之文章也;拜爵赐第,奴隶之光荣也;丰碑高墓,奴隶之纪念物也;以其是非荣辱,听命他人,不以自身为本位,则个人独立平等之人格,消灭无存,其一切善恶行为,势不能诉之自身意志而课以功过;谓之奴隶,谁曰不宜?立德立功,首当辨此。
……
陈独秀对青年提出六点希望与要求——自由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斐然成章,笔翰如流。
新杂志切中时弊,审时度势,立时引得读者蜂拥而至,大受热捧。发行量扶摇直上,一度洛阳纸贵。
好事多妨。麻烦接踵而至。
不几日,“群益书社”接到上海基督教青年会来信,指责《青年杂志》与其《上海青年》周报名字相差无几,容易使人混淆。勒令其尽快更名,如若不然,后果自负,态度十分强硬。
陈氏兄弟即刻联系陈独秀,攒眉道:“夜长梦多。艰屯之际,切勿别生枝节……”建议杂志改名。
汪孟邹于1916年3月3日的日记里有这样的文字记载——“子寿拟将《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来商于仲(指陈独秀的字,仲甫),仲与予均表赞同也……”
陈独秀忖度之下,从第二卷开始,将《青年杂志》更名为《新青年》。
隔日,汪孟邹前来探望,一路惴惴难安,担心陈独秀因为杂志更名一事而心生不悦,殊不料,一见面陈独秀首先开口,道:“新青年与旧青年间,有绝对的鸿沟。我主张新青年要身体强壮,斩尽做官发财思想,自力创造幸福,不以个人幸福损害国家社会……”汪孟邹听得欣然,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定,道:“《新青年》名字反而更加响亮。提倡新思想新文化,服务于新青年。好!”抚掌大笑。
万象更新的《新青年》,就此惊雷一声紧接一声,大力宣传“德先生”(democracy)与“赛先生”(science)。号召青年反对旧道德旧文化,提倡新道德新文化。高擎“文学革命”大旗,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与新文学。刹那间备受社会瞩目,很快便成为全国新文化运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