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离开北大
1920年1月29日,仍处于严密监视之中的陈独秀,应汪精卫与章士钊等人函邀,为筹办西南大学的事,秘密来到上海。
同年2月4日,陈独秀离沪,溯江而上,应邀来武汉武昌文华大学演讲。而“打破阶级制度,实行贫民社会主义”,是此次演讲的主题。
演讲惊世震俗,轰动社会各界,亦使得湖北官厅上下,惊心骇目,万分惊恐,即刻勒令陈独秀停止演讲,并驱逐出武汉。
隔日晚,汉口火车站。
前来送行之人,挤挤攘攘,铁道旁人头攒动,苍黑的铁轨直竖起来,矗立在黄昏的天空里。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人,看穿着并非旅行或者前来送行之人,鬼影似的窜来窜去,眼神飘忽不定,紧紧盯着陈独秀。他们是警察局派来盯梢的便衣。
汽笛声呜咽,列车摇摇晃晃,似乎永无尽头,开往前方更为黑暗的地方。
陈独秀由武汉回京,殊不知,此刻在北京,正有一张捕捉大网,于阴暗处无声地张开。
陈独秀一路凝神细思,仍沉浸于武汉演讲所带来的巨大轰动效应中。到家后来不及歇息,便开始给胡适等众好友写请柬,邀约大家前来家中晤谈。正埋头奋笔疾书,忽听得房门咣当一响,未及反应,一名警察已经直闯进屋,直直看着陈独秀。
陈独秀隔了几秒方才回过味来,嗤笑道:“请问有何贵干?”
来人斥道:“陈先生并未获取完全的自由之身,为何不打招呼便偷偷开溜?离开北京去往何处?”
陈独秀略一忖,道:“家中有急事。”又道:“事发突然,所去时间不长,故而未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便衣警察默无一语,点根香烟递过来,瞥一眼陈独秀,缓声道:“陈先生是社会名流,是大人物,得保护好呀。”不待对方开口,又道:“陈先生能否给我一张名片?”拿到名片,与陈独秀又闲聊几句,便匆匆告辞。
此时的陈独秀方才冷静下来,略加忖度,总觉此人来得十分蹊跷。“为何我才刚进门,屁股尚未坐稳,警察后脚便到?”心中顿觉不好,警觉起来,踌躇片刻,吩咐夫人高君曼简单收拾随身衣物,匆匆赶往胡适家。打算暂且躲避几日。然而走至半道,再生疑窦。胡适亦乃社会名流,素日里与自己交往甚密,此去他家躲避,无异于是自投罗网。即刻吩咐车夫掉头,改去李大钊家。
一见李大钊,陈独秀立刻将刚才所遇情形,一五一十,缕述分明。
李大钊纳下头不发一言,沉吟半晌,叫声“仲甫”,道:“北京你是呆不下去了。即刻动身回沪。”
陈独秀听得亦觉有理,然则几秒钟后,紧张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只是蹙额摇头,道:“回上海自然甚好,可现在我已经给警察盯上,一举一动,乘火车只怕是万万不行,该如何是好?”
李大钊随将自己的计划,原原本本,和盘托出,道:“我亲自护送你到天津去。到天津后,再改乘轮船回上海。”又道:“仲甫兄安徽口音,不便应付。路上开口之事,通通交由我来。”
二月的北京,风大雪浓。路上行人罕见。朔风呜呜地吹来。积雪的山坡后面,蓝天蓝得跟油画一般,仿佛探手到那斜坡背后一掏,一定掏得出一块似的。然而陈独秀与李大钊并无心情欣赏。各自默然。
四野茫茫素裹。沿途路旁的冬日里萧条的树,徒留枝杈,偶尔有一畦碧绿的菜地,夹着一湾亮蓝色的水塘,水面仍结着冰。微明苍茫中,北京朝阳门外,一辆带帆布篷的骡车,吱呀吱呀,正赶往去天津的路上。
土径崎岖,缓缓而行。头戴毡帽,打扮成讨账财主的陈独秀,放眼望向远处,叫声“守常”,道:“雪窖冰天,真是辛苦你了……”
一身账房先生打扮的李大钊将头上戴的皮帽正了一正,并不回头,扬鞭只是赶车,道:“仲甫兄若仍留在北京,徐大总统怕是迟早要得心脏病。不如趁早远离……”说罢自己不禁笑出声来。
陈独秀不发一语,纳下头沉思,怆然道:“这次牢狱之灾,我如今是彻彻底底看得明白,若把中国之希望,完全寄托于欧美列强,无异于煎水作冰,画饼充饥。”摇摇头轻叹一声。
车辙声声,白雪皑皑。远山的轮廓渐渐地浓了,又变淡。雪仍在下。
远在1899年,一篇译文《大同学》,发表在上海的《万国公报》上。连载数日。文章中便提到了马克思与《共产党宣言》。这亦是迄今为止,可以从档案史料中找到的最早关于《共产党宣言》的文字记载。
进入20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派、无政府主义者以及社会党人,均以不同方式,不成系统地介绍过《共产党宣言》。
1903年3月,由改良派主办的上海广智书局,出版日本福井准造著,由赵必振翻译的《近世社会主义》。书中四处提及《共产党宣言》。
1905年11月,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第二号上,发表同盟会成员朱执信所撰《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这是国内首次介绍《共产党宣言》的写作背景,以及基本思想与历史意义的文章。
朱执信为国内首个使用“共产党”一词的人。作者依据日文版《共产党宣言》,从日文中的汉字“共産党”原样照搬而来。并摘译该书五段文字,以及第二章中的十大纲领全文。然则文章未能准确译出《共产党宣言》,而将其翻译为《共产主义宣言》。
此后,宋教仁、叶夏声、廖仲恺等,亦撰文分别介绍过《共产党宣言》与共产主义运动。
言而总之,以上几位传播者,不过是将马克思主义视作众多社会主义思潮其中之一部分,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信仰与追随。直至俄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捷报频传,《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翻译与研究,方才逐日深入,并渗透传播开来,得以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
此前,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学说,以及他们的《共产党宣言》,虽然已经被介绍进入中国,终究是零星分散,不成气候。自然并不曾引起人们太多的注意。五四运动引发政治风波,再次将一个问题鲜明地推至广大民众面前——究竟要用什么办法,方能从根本上改造旧中国?
受其影响,新文化运动传播的各种新思想,亦自然而然庄严且正大光明地为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所接纳,并在思想与行动中,开始了多维化选择。形势所迫,亦使得陈独秀愈发深刻地感受到,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尽早翻译出版一本中文版本的《共产党宣言》。
方才,李大钊听罢陈独秀那一番话,稍事沉默,道:“曾企图以日为师,事实证明,皆为虚妄。如今以美为师,亦沦为空谈。”侧转身来望向陈独秀,又道:“以仲甫兄之见,改弦易辙,已经刻不容缓。”
陈独秀良久默然,点头道:“适之兄最了解守常,在你的心中,唯有俄国之暴力革命……”
李大钊打断道:“眼下之华夏大地,四面楚歌,以俄为师,实乃道尽途穷之首选。”笑向陈独秀又道:“仲甫莫非另有高见?”
陈独秀仰天长叹一声,怆然道:“与其说以俄为师,不如说是以布尔什维克党为师,以共产党人为师!没有一个团结如一人的现代政党,何以能团结四分五裂人心涣散之举国民众?既然可以团结国别不同之世间无产者,自然可以团结国别相同之同仁志士。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更何况我华夏四万万同胞乎?”
他讲一句,李大钊略一点头,表示心领神会,道:“茫茫四洋,列国泱泱,不信还有谁能够阻拦我华夏民族之奋然崛起!”
车辙蜿蜒,车轮吱呀,陈独秀与李大钊坐在这骡车之上,一路且行且谈,甚是欢畅。骡车的门敞开着,陈独秀面前一米见方的缺口里,那景色不断变换,仿佛山水画褶子骤然间豁拉拉扯开来。
日头高升起来。
李大钊道:“民国以来,政党林立,皆不过是蜂营蚁队云集,大祸临头作鸟兽散,究其根本,便是因为没有一个主义哪。”略顿了一顿,又道:“没有一个主义,便党内不能团结,党内不团结,又何以能够团结国民?”
陈独秀叫了声“守常”,又道:“若想团结国民,我们首先得有一个与旧党派截然迥异的政党呵!”
两位志同道合的密友兼战友,心心相印,一拍而合。一路上由对新思想新文化的研究与传播,深入探讨,继而转向建党的实际行动上来。
李大钊欣然道:“我在北京,仲甫在上海,你我二人分头行动,马上投入筹备建党的准备工作。”
陈独秀听罢,亦觉十分兴奋,道:“以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核心,尽快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政党!”手直伸出去,与李大钊紧紧相握,又道:“一言为定,说干便干。”
李大钊眼神烁烁,坚定地点头,道:“俄国革命之所以取得成功,正是因为布尔什维克政党团结了工人与农民,以及贩夫走卒这些比例最大的社会阶层的人民。”
陈独秀连声赞许,点头道:“没错。要团结国人,须首先团结农工,要团结农工,须首先建立中国自己的布尔什维克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