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赵家楼
话说,当学生的游行队伍被军警加以干涉阻挠之时,徐世昌正在总统府内紧急召开内阁会议。在座各位长吁短叹,蹙额摇头。徐世昌面色凝重,会议气氛十分紧张。
会议室的门訇然给推开,曹汝霖疾步而来,附耳与徐世昌立谈几句,低声道:“学生根本拦不住,现在满大街都是……”徐世昌不发一言,扫一眼四周,他又道:“刚接到线报,学生们此刻正在去往东交民巷……”语音未落,徐世昌一巴掌拍在桌上,火高三丈道:“幼稚!可笑!二十年前义和团围攻使馆区,后果如何?”瞥一眼曹汝霖,自问自答:“后果便是八国联军挺进北京城!即刻下令,紧急调集全部警力,不遗余力进行拦截!”
坐在一旁的步军统领段芝贵,听闻此言,起身立定,大声道:“明白!”大步流星而去。
其时,东交民巷使馆区附近,学生队伍被巡捕和反动军警阻隔于警戒线之外。双方对峙,空气中仿佛能听见电流声,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学生方豪高扬右臂,冲着大铁门的方向喊道:“美国公使出来!我们要求与美国公使对话!”
自然无人应答。良久默然,来了一个警察,已经不年轻了,他望向众人,带笑道:“同学们,稍安毋躁呀。”众人七言八语,嘈嘈聒耳,他又道,“公使大人的确不在,一早出外,没回来……”一语未竟,立刻给口号声吞没,众人高呼:“缩头乌龟!美国公使出来!”
那老警察连腮带耳的红了脸,面露惶恐,略忖了一忖,悻悻然掉转身走了。
方豪立于使馆大门外的高阶之上,呼呵道:“既然公使不在,那我们便静坐稍候。此事意义非凡,今日必须讨他一个说法!”言毕,径自一屁股就地坐下,招呼大家道:“同学们,坐下坐下,原地死守!”
同学们纷纷席地而坐,队伍中有人斥道:“就不信他不回来。我们等!”
刚才那位老警察,远远地望向这边,此刻看见学生们齐刷刷原地坐下,不禁皱眉摇头,忖量再三,近前几步,跟方豪耳语道:“小同学,此事非同小可,乃中国人自己的事,应该关起门来论长短。”不待对方开口,又道:“跟美国人完全不搭界,徒增笑耳。不如去找外交部交涉……”
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方豪,他看一眼那老警察,并不作答,立起身来面向大家,道:“同学们,走,我们去找外交部干涉!”
众人听罢,略忖了一忖起身,就见刘仁静从队尾挤过来,抬手搭上张国焘的肩,攒眉道:“特立,万万不可,不能冲击外交部呀!”张国焘面露恍惑,不明所以,他又道:“冲击外交部,我们有理亦等于没理,还会给政府抓住话柄……”没往下继续说,只是摇头。
张国焘纳下头独自思索着,默然片刻,疾步走至队伍正前方,大声道:“大家安静,同学们静一静。”众人安静下来,他又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即刻奔赴曹汝霖家,找外交总长说理去!”
大家欣然同意,方豪亦觉有理,抬手一挥,道:“走呀!去赵家楼!”
人潮挨山塞海,汹涌的抗议口号声中,学生们纷纷立起身来,重新列队开拔,浩浩荡荡向着赵家楼的方向挺进。
游行队伍昂首阔步一路朝前,朝前。口号声震天,直冲入九霄。方豪走在最前面,且行且大声地呵斥道:“美国佬出卖了我们,威尔逊出卖了中国四万万同胞,我们怎么办?”
“打倒美帝国主义!”吼声雷嗔电怒。
许德珩高声道:“无能的政府出卖了国人,我们怎么办?”
“坚决打倒无能政府!”怒吼声排山倒海。
十字路口,游行队伍再次遭遇军警拦截,手中的警棍在空中上下挥舞,有学生瞬间倒下。
邓中夏无所畏惧,挺身向前,道:“跟无能政府交涉!”
众人齐声附和:“政府无能!爱国无罪!”
马路两旁,沿途有不少行人,停留驻足,此刻亦跟随疾呼:“学生无罪!爱国无罪!”一时间百喙如一,警察听罢亦只是摇头。
人群中但见有胆大的学生越众而出,立于队首,面朝军警,咄咄道:“各国变法,无有不流血者。今日之中国革命,我们不惧危难,纵然是槊血满袖,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转头望向众人。从他身后挤过来一个同学,高呼道:“同学们,今日,此刻,革命自吾辈起始。我们冲过去!”言毕,径自率先朝前冲去。
学生们接踵相从,不约而同行动起来,合力将路障抬开,人潮顿时如江水决堤,锐不可当,军警茫茫然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学生队伍冲将过去。
只一霎眼的功夫,激流人潮已经将赵家楼的大门层层围裹,风雨不透。正门紧闭,有学生抬手拍门,连声呼喊未果。张国焘大喊道:“那三个国贼,此刻定然就躲在里面,密谋卖国,自求苟安,同学们,我们怎么办?”
“砸门!砸烂它!”众声怒喝。
邓中夏挥拳高呼,道:“国贼出来!揪出国贼!”
方豪在一旁应声道:“砸门!大家砸门冲进去!”
张国焘苦于赤手空拳,英雄无用武之地,纳下头忖度着,一眼瞥见不远处的院墙根下,横七竖八有几根圆木。人急智生。
大门紧闭,有人隔着缝隙往里潜窥。院内空无一人,但见高阶之上,正屋的屋檐下挂有各式各样的灯。红纱罩垂着排须,宫款描画八角油纸罩,静悄悄的只见灯亮着,并无任何响动。
大门外,学生们合力而为,抬起圆木直撞向大门。沉闷的声音,砰地一声,砰的又一声,穿云裂石般传得很远。
其时,在屋内,曹汝霖与章宗祥对坐,一时神思恍惚。耳畔传来学生的怒喝声,不禁两股战战。
门外的撞击声越发大了,一下又一下,砰砰砰砰,屋内之人听得不禁胆寒,几个人都默然了。
章宗祥夫人早已魂飞魄散,忽觉力倦神疲,伏在桌上抽泣起来,双肩抖动,呜咽道:“在日本,出门便给人追着骂,回来还不是一样……”
章宗祥怔怔呆坐,望着夫人唉声叹气,悄声劝道:“哭有何用?不要哭。”
曹汝霖立起来又坐下,方寸已乱,芒刺在背。
张国焘率领众人,仍在奋力撞门,然而那门实在过于坚固,撞了这些时候,仍纹丝未动。
匡互生站到一旁,远远望着赵家楼的高墙,若有所思。忽见墙外有根电线杆,计上心来。将外衣脱掉,摊开双手啐一口,后退几步,屏息凝神,猛然间发力,加速朝前奔至墙边,纵身一跃,抱住那根电线杆。大家隔了几秒方才反应过来。匡互生已经爬上去了。
邓中夏与方豪等人,在下面仰起头望着,握拳道:“人俊,加把劲呀!小心呀!”给匡互生打气。
匡互生顺着电线杆往上爬,稳稳地骑坐在墙头上,几个同学鼓掌叫好。斜对过的马路边,有人驻足观看,此刻不禁跟着大叫一声:“爱国无罪!好样的!”
匡互生整个人忽然怔住了。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几个腰挂驳壳枪的警察站着,如临大敌。显然他们已经看见了墙上这位不速之客,然而并不作声,只是看着他,神色漠然,似乎与己无关。
墙外的同学发现匡互生良久默然,不明所以,张国焘大声地催促道:“匡互生,你倒是跳呀!快跳进去开门呀!”
墙上之人,置若罔闻,望着院内只是呆看。
邓中夏等得心焦,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发呆?”
方豪喊一声“匡互生”,道:“怎么回事?你在看什么?”
待众人心情平复,匡互生方才缓缓掉转身来,俯身道:“里面有警察!”无奈中带了一丝遗憾似的。
下面的学生于是返回到大门前,抬起圆木继续撞门,有人喊口号,匡互生骑在墙头情难自禁,亦大声跟着喊,给大家鼓劲。
“加油,再加一把劲儿!”
只听得咣当一响,门闩被撞断。
然而大门还是没有开。门背后另有一条粗铁链拴着。
学生们隔门而望,开始向军警喊话。
张国焘率先开口,慨然道:“里面的兄弟们,你们为什么当兵?”自问自答道:“你们是国家的武力,绝非曹家的护院犬!”言下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身后的学生跟着喊:“为什么来这里!你们不该来!”
正屋的窗子,紧挨着一棵老树。此时正值初夏之际,不同于八月的纷繁金黄,五月的银杏树多了一丝独属于初夏的葱茏,熏风妩媚,群鸟啁啾,冒出绿意的枝杈映在淡灰色的天上,大太阳煌煌地照着。院内之人,只笔直地朝前盯眼看着,一动未动,并不作声。
方豪见张国焘的一番话并不奏效,在一旁恨声道:“当兵的各位兄弟,你们身上所穿的衣,你们手中的枪,还有你们每月所领取的军饷,无一不是民脂民膏,你们难道不应该扪心自问,究竟为何来这里?究竟是谁的帮凶?”
邓中夏听得胸中愤然,近前几步,大声斥道:“当兵何为?你们有本事去跟小鬼子拼命,守在此地做什么?”身后有人高呼:“给国贼看家护院!国贼帮凶!”
激愤的学生涌入曹府,曹汝霖知道学生队伍来了,仓皇躲藏起来。
放眼四顾。有同学已经直冲入屋内,翻箱倒箧。堂屋正中的红木八仙桌上,古玩瓷器瞬间粉碎,花瓶落地,阳光下满地金光。大家拳无正形,得空便揎。曹汝霖的父亲曹成达在一旁已经吓傻,隔了几秒方才恍悟,拄着拐杖强撑着立起身来,嗫嚅道:“那,那……那可是景德镇的哪……”
学生们置若罔闻,照旧把能砸的东西通通砸烂,墙上所贴字画,一把扯下,扯得粉碎。但见屋内屋外,人头攒动,尘灰飞扬。
章宗祥拉着夫人躲在墙角一隅,抖如筛糠。
邓中夏从里屋出来,与张国焘四目相视,低声道:“曹汝霖不在。”
有同学纳下头不作声,独自思索着,道:“里外仔细搜过了?”
一旁的方豪道:“全搜遍了。的确没有。”
屋子一角,匡互生埋头一通大忙,正把书籍报纸,幔帐布匹,绫罗绸缎,连带着将床单被罩,大量衣物,一股脑堆聚于窗前。张国焘叫声“匡互生”,纳罕道:“这是作甚?”
匡互生纳下头只是忙活,不知叨咕了一句什么话。
大家四处翻腾搜寻,此刻纷纷掉转身来看着匡互生,就见他将煤油灯拿过来,打开,煤油尽撒。
众人始醒过来,只听方豪道:“此举不妥……”语音未落,匡互生已经点燃一根火柴,顺手一扔,只听轰然一声,火苗直蹿起来,刹那间熊熊烈焰焮天铄地,火烧起来了。
方豪来不及多想,招呼大家:“立刻外撤,快快!”
火势迅速蔓延。刚才不知躲于何处的曹府家人、下人,此刻纷纷抱头四散,各自逃命。两个家丁架起曹汝霖的父亲,连奔带跑,走得跌跌撞撞,从后门逃将出去。
浓烟滚滚,烟焰冲天。火势正炽,噼噼啪啪一阵响,仿佛除夕之夜的鞭炮声,滚滚传到街面上来,一时间火光不绝。忽见章宗祥护着夫人,从锅炉房直冲出来,帽子跑丢了也不知道,恰好给匡互生一眼瞥见,见其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大喝一声:“曹汝霖,哪里逃!”
众人闻讯,纷纷赶来。
章夫人脚步踉跄,几乎跪倒,嗫嚅道:“他……他……他不是曹汝霖……”声音带了哭腔。
章宗祥立时怔住,呆着脸踌躇出神,隔了几秒方才回过味来,哈腰带笑道:“同学认错人了,我真不是曹汝霖……”
有人呵斥道:“不是曹汝霖,你跑什么?”
匡互生道:“报上名来!”
章宗祥近前几步,含笑道:“我……我……我是……”语不成句,欲言不言似的。
匡互生怒目而视,憎其啰嗦,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章夫人已经涕泗交颐,章宗祥纳下头小声道:“我只是来打牌的……”
方豪从斜对面的屋子里出来,恰好看见这一幕,高声斥道:“国贼章宗祥!别让他逃了!”
同学们将二人团团围住。
刹那间,但见浓烟直冲苍穹,火势熊熊,已经将赵家楼彻底吞噬。
大批军警闻讯赶来,众人纷纷四散,但仍有不少学生被逮捕。
1919年5月4日,四九城内外,举城惶惶不安。
隔日,有关学生运动的新闻报道,在各大报纸刊发。
街巷之中,忽听得一片极为惧怖之声,远近而来,自西渐东。马路沿街店铺的大门,响起一片关门声,排门板如疾风暴雨,不约而合。
报童的吆喝声,隔条街远远地传过来:“号外!号外!近百名学生被捕!”凄厉不同以往,引发民情激愤。
五四运动爆发后,北洋军警开始全城抓捕游行学生。捕面甚宽。
四九城内外,瞬时间鹤唳风声,草木皆兵。
5月4日当晚,北大学生群集于三院大礼堂内共同商讨对策。
蔡元培立于讲台前,放眼四顾,悲声道:“同学们,你们今天所做之事,我全都知晓。我寄以相当的同情。”此话一出,全场掌声雷动。他又道:“我乃全校之主,自当尽职尽责,诸多学生被抓捕,我责无旁贷。”双目炯炯,怆然道:“三天之内,势必要将被捕的同学营救回来。”
站在前排的一位女同学,个子高挑,眉目如画,带头高喊道:“学生万岁!爱国无罪!”
她叫陶毅,字斯咏,同学们习惯称她陶斯咏。跟毛泽东是同乡,湖南湘潭人。出身富商之家的陶斯咏,为20世纪20年代初长沙学界的巾帼英雄,风云人物。时有“长江以南第一才女”之美誉。其时,她是湖南学生联合会与湖南各界联合会副会长,毛泽东是理事。
同学们跟着陶毅高呼:“学生无罪!爱国无罪!”
罢课后的某日,北大图书馆走廊尽头,教授辜鸿铭刚刚走出办公室,随即被一群学生层层包围。
几十双眼睛怒目相视,辜鸿铭将辫子往背后一甩,瓜皮帽正了一正,看着学生,道:“有何贵干?”且说且行,走不出几步又站住。
罗家伦恨声道:“请问冬烘先生,读罢你写的《春秋大义》,心生钦佩。既侃侃而谈大义之道,自然该明白夷夏之辨。如何区辨华夏与蛮夷?”不待对方开口,又道:“就在近日,你却在日本人的报纸上撰文,大骂特批,说学生是暴徒,是野蛮人,请问你的大义何在?!”
身后的学生,逐队成群而来,霎时间,七言八语,愤然声讨。
辜鸿铭敛手低头,殊形局促,走又走不开,答又答不出。一时束手无策,渐渐涨得满面通红。
罗家伦追问道:“你这是狼狈为奸!是为虎作伥!”
辜鸿铭听得此言,鼻子里哼一声,不屑道:“有理不在声高。”又道:“想当年,老夫连袁世凯都不惧,难不成会怕你个毛头小子?”言罢,纳下头奋力挤出人潮,疾步而去。
1919年5月7日,徐世昌政府迫于多方压力,所有被捕学生保释出狱。
隔日,蔡元培向政府提交辞呈。
同年5月9日,蔡元培被迫秘密离京。
这天,北大热烈欢迎被捕学生归校。庆典如火如荼。李大钊猛然间看见陈独秀独自端坐一隅,默无一语,脸上分明不见一丝喜悦,走过去叫声“仲甫”,侧身附耳道:“学生无罪释放,怎么不高兴?”又道:“有心事?”
陈独秀纳下头不作声,独自思索着,默然片刻,忽道:“此刻你我额手相庆,请问喜由何来?”又道:“真的到了率土同庆之时?”
李大钊听得默然。
陈独秀慨然道:“休要高兴得太早,当心乐极生悲。”一旁的学生听说,面面厮觑,有些恍惑,他又道:“革命尚未成功,你我尚需努力。”
他说一句,李大钊略一点头,表示领会,看一眼兴致勃勃的学生,叫声“仲甫”,然而未及开口劝,陈独秀已经立起身来,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