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与《新潮》
这日,忙了一天的毛泽东回到老师杨昌济家中,晚饭留在桌上。
毛泽东吃一口馒头,就一口辣椒,慢慢嚼着。见杨昌济于窗前伫立凝望,叫声“老师”,道:“洋务名臣李鸿章,自嘲一生风雨裱糊匠,足以见其终究明白了,学外国若只学皮毛,万万不可。”杨昌济凝视不动,他又道:“戊戌六君子,一心搞立宪,临了把脑袋扔在了菜市口。中山先生几十年来,革命之心矢志不移,然则时至今日,外有列强觊觎,内有军阀激斗。近日来我在图书馆常听北京大学的师生论议,批孔批儒教……”一语未竟,杨昌济打断道:“陈仲甫先生与胡适之先生与大钊先生等人,他们所提倡的新文化运动,实则为‘德先生’与‘赛先生’,亦即科学与民主……”
毛泽东纳下头吃饭,略点一点头,并未接茬。
杨昌济探微察隐,掉转身来问道:“润之,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
毛泽东一忖,淡笑道:“此等大事……”摇摇头不说了。
杨昌济坐在一旁,看向毛泽东,道:“对于新文化运动,现在学校里诸多异声。那么我请问,若是连‘德先生’与‘赛先生’亦不打算要,那么,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不觉天色将晚,院子里那棵枣树正对着窗户,树梢顶端高悬着一盏灯,隔窗远远地望出去,那灯光分外明亮,此刻却像是忽然哽咽住了似的。
杨昌济轻叹一声,慨然道:“偌大的国家,四万万人民,该如何救?由谁来救?岂是一句话那么简单。”毛泽东只是沉默,他独自喃喃道:“坐而论道,徒托空言,然而真想从中找到出路,谈何容易?”
自打来到北京大学图书馆,毛泽东日日早出晚归。阅览室十分敞阔,几十张桌椅板凳擦至一尘不染,地板拖至能照见人影,这才坐到一张书桌前,等候前来借阅的人。能来此地阅览的人当中,有不少知名学者,依次排队等候,逐一将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册,转身悄然进入阅览室,一头扎进书海。久而久之,毛泽东与他们彼此熟识了。
这日,傅斯年、罗家伦、毛子水、俞平伯、汪敬熙等学生,且说且笑,进得门来,签下各自的名字,井然有序进入阅览室。适逢礼拜天,阅览者相对少些,一行人围坐一起,悄声谈论着什么。
毛泽东远远地注视着这群跟自己年龄相差无几,此时已在文坛小有声誉的年轻学生,凝神细想。偶尔飘过来几个词,恍然间明白,他们是在商量办《新潮》杂志的事。正在讨论办刊宗旨,以及下一步该如何组织创刊的稿件。
早前,在老师杨昌济家中,毛泽东不止一次听说过傅斯年与罗家伦等人的名号。一众青年学子,正在积极组建“新潮”计划。蔡校长对于这些满怀凌霄之志的青年学生,亦十分鼓励支持,并亲自为《新潮》创刊题名。此刻耳畔响起杨昌济的话,道:“鹤卿特批,每月拨两千元作为办刊经费……”不禁心生向往,看一眼阅览室深处,只听得傅斯年咳一声清理嗓子,立起身来道:“下面,提三点办刊宗旨。一为批评精神,二乃科学主义,三则是革新之文辞。大家意下如何?不妨都来说一说。”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欣然赞同傅斯年如上所述。
俞平伯与罗家伦等人相互对视,道:“《新潮》当为《新青年》之同盟军,并肩共行,相辅相成。”
罗家伦紧接道:“向虎视已久之北大旧势力,向老朽的《国故月刊》鸣枪开跑!直炸他个片瓦不留!”
《新潮》刊名,英文的意思便有“文艺复兴”之意。众人听至兴起,齐声附和。
毛泽东远远地听了,亦觉很是兴奋。恍惚间想起今年四月,在家乡湖南创办新民学会之际,他曾提出“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的主张,不禁大步流星而来,面向众人,自我介绍道:“各位好,我叫毛润之,湖南湘潭人……”
毛泽东淡淡一笑,道:“我的普通话讲得不好,给你们的讨论所吸引……”一语未竟,傅斯年叫声“毛润之”,手已经直伸过来,笑道:“欢迎欢迎!我们欢迎一切有识之士。”随又给众人介绍道:“毛润之是图书管理员。可别小看我们这位工友,”望向毛泽东,又道,“他在《新青年》发表过文章,且不止一篇!”
大家鼓掌欢迎。
毛泽东这位北大“新人”,就此正式加入“新文化运动”阵营。然而没有人是先知,这位满口湖南腔的高个子青年,日后会成为一代伟人。
多年后,毛泽东回忆第一次到北京的原因,曾这样道:“是夏(笔者注:1918年6月,毛泽东一师毕业),我决定到北平——那时叫北京去。当时,许多湖南学生都计划到法国去工读……在出国以前,这些青年预备先在北平读法文。我帮助他们实现这个计划,在这一群留学生中,有许多是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学生……我陪了几个湖南学生到北平去。”[参见《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又译名《西行漫记》,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的名著。]
不言而喻。作为新民学会会务主持者的毛泽东,平生头一次进京,是为组织湖南学生赴法勤工俭学而来。
回首往昔峥嵘岁月,毛泽东又道:“我是向朋友借钱去北平的,所以一到就得找事做……从前师范学校的伦理教员杨怀中(即杨昌济),在北京大学做教授。我就去求他帮我找事。他将我介绍给北大图书馆长,这人就是李大钊……李大钊给我工作做,叫我做图书馆佐理员,薪俸是每月八块大洋……”(参见《红星照耀中国》。)
其时,相较于北大教授动辄几百块大洋的薪水,毛泽东的月薪,可谓少之又少。栖身之处,亦只能借住于老师家。然而毛泽东并不觉十分辛苦,一切皆坦然接受。即便是时常遭受“冷遇”。
某次,胡适在北大图书馆演讲,毛泽东操一口十分浓重的湖南腔向其请教。胡适看他一眼,攒眉不语,悄声问一旁的人:“提问者何人?”当得知对方仅仅是一个并不入册的编外小职员,作为旁听生听课,根本不予理睬。
毛泽东日后与人聊及往事,这样道:“我的职位如此之低,以致人们都不屑和我来往。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登记来馆读报的人名,不过这般人大半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在这许多人名之中,我认得有几个是新文化运动著名的领袖,是我十分景仰的人。我很想和他们讨论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事情,不过他们都是极忙的人,没有时间来倾听一个南边口音的图书馆佐理员所讲的话……”(参见《红星照耀中国》。)
是时,毛泽东十分珍惜北京大学的文化氛围。图书馆阅览室的楼上,是蔡元培校长办公室。胡适、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等人,频繁来往于此,交流探讨,走时借阅书籍或报纸。
早前,毛泽东初来北大,暂时借住在老师杨昌济家,后人称之为“板仓杨寓”。如今,此地已然挂上区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匾。上写“板仓杨寓”。这座两进院落的小型民居建筑,为北京最常见的硬山合瓦顶。大院门口,高墙上镶嵌有“毛泽东故居”的牌匾。
宅院虽与当年格局大致相仿,然则昔日那轩敞幽邃与书香满堂之情境,已被凌乱无章,柴米油盐混合味所吞没,彻底消逝隐遁于熙来攘往的人间烟火之中,不复存在。
据称,彼时之后院,为杨昌济家眷居住,前院则为杨昌济与女儿杨开慧的起居地。而初次进京的毛泽东与蔡和森等人,便借住在前院南边的一间客房里。
为便于跟其他来京的新民学会会员联系,经杨昌济帮助接济,另觅得一处新址。距离北大不远,即毛泽东在回忆中所提到的“三眼井”——“我自己在北平的生活是十分困苦的。我住在一个叫‘三眼井’的地方。和另外七个人合住一个小房间,我们全体挤在炕上,连呼吸的地方都没有。每逢我翻身都得预先警告身旁的人……不过在公园和故宫的宫址我看到了北国的早春,在坚冰还盖着北海的时候,我看到了怒放的梅花……北京的树木,引起了我无穷的欣赏。”
笔者注:1936年夏,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孙寒冰,在复旦创办进步书社——文摘社。在看到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发表在Asia(即英文《亚西亚》杂志)上的连载文章Red Star Over China(即《红星照耀中国》)后,欣喜之余,立即找来学生汪衡,请其帮忙翻译。汪衡认为这是一部系统介绍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的好文章,决定将斯诺原稿的部分章节翻译出来,其中一部分便是《毛泽东自传》。
《毛泽东自传》译出后,书稿又经孙寒冰逐字逐句反复推敲,几经修改。为使书稿能顺利出版,孙寒冰直接找到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邵力子,最终邵力子表示支持《毛泽东自传》在《文摘月刊》上全文刊登。
《毛泽东自传》便在《文摘月刊》的“人物种种”专栏里分期刊出。立时引起轰动。销量暴涨。每期的印数多达五六万份,供不应求。
为满足国统区与沦陷区广大人民的迫切需要,各地书店纷纷来函来电,期盼早日出书。1937年11月1日,上海文摘社出版《毛泽东自传》单行本,由黎明书局向全国发行。
孙寒冰(1902—1940),原名锡琪,又名锡麟、锡麒,上海南汇人。早年赴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获硕士学位,又入哈佛大学进修。回国后,历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系主任、劳动大学经济系主任、暨南大学政治经济系主任兼教授。曾创办《文摘》杂志,并任黎明书局总编辑。1940年6月,日机轰炸重庆,孙寒冰与复旦大学其他6名师生不幸罹难。后被安葬于重庆北碚东阳镇。
三眼井胡同,位于北京东城区景山东街偏北路东。东起嵩祝院西巷,西至景山东街,北至纳福胡同,南至原京师大学堂围墙。与沙滩后街东高房胡同等周边街巷组成“三横七纵”的胡同片区,隶属北京旧城二十五片历史文化保护区范围。整个三眼井地区,最有代表性的,即三眼井胡同。
毛泽东租住在三眼井胡同原17号(今为61号)院,在此居住至次年3月12日,离京赴沪。与毛泽东同住此地的,还有蔡和森、萧子升、陈绍林、罗章龙等。而实际上,这个地址并非最详细的地址,更为确切的实际住处,是在三眼井胡同里面的一条十分紧窄的巷子里,即吉安所左巷8号(旧时的门牌号为吉安所东夹道7号)。北房三间,东西耳房各一间,东房两间。
吉安所又称吉祥所,实则为清代宫眷死后停灵出殡之专用地所在。
毛泽东等人租住于三间北房中的一间。实际使用面积不足10平方米,是名实相符的“一间屋子,半间炕”的蜗居。屋小人多,条件艰苦可想而知,以至于夜里睡觉,“隆然高炕,大被同眠”。
借以照明的那一盏小油灯,高悬于墙角。院外月色逾明,满地树影,屋内灯光昏暗,烛火莹莹然间,毛泽东与蔡和森、萧子升、罗章龙等人,或坐或躺,围聚一起,且笑且谈。在那严寒里,凄楚给年轻的血液所冲淡。
日后,罗章龙亦曾回忆寓此的岁月,《罗章龙回忆录》中这样写道——“馍馍咸菜过日子。住得狭窄,吃得更是糟糕……初始,大家在外吃饭,食费昂贵且不习惯,于是商议自行炊爨,各事所宜,无分劳逸,体弱及事冗者亦伴食无碍。尝因缺乏炊釜,乃以搪瓷面盆做锅。北京米贵难卖,经常以炒面调成糊,加葱花、盐末充食。一次,子升做了一面盆浆糊,大家外出劳累了一天,虽饿,亦无法下咽。房东是一满族少妇,人极腼腆,平日很少出门,只从窗户里探望我们,有事则让其七八岁的小女儿来通话。她见我们不会做面食,觉得好笑,便亲自出来教我们发面蒸馍……我们八人只有外衣一件,出门时轮流着穿……入冬以后,昼则往沙滩北京大学第一院图书馆阅览室避寒,夜则返寓,围炉共话。生活很苦,大家从中得到锻炼,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吉安所同人生活一直维持到1919年一二月间。这时,萧子升赴法,润之回湘去沪,我亦因参加北大学生会工作和其他学术团体活动,而改寓他处。”言下隐忍之中,夹杂着艰涩,但仍透露着坚毅与刚强。
其时,毛泽东经常步行到北大听讲座,还参加了两个学生社团。其一为1918年10月成立的“新闻学研究会”。由京报社长邵飘萍发起组织并主讲有关办报的业务知识。其二则为1919年1月成立的“哲学研究会”,由杨昌济、梁漱溟、胡适、陈公博等人发起组织,其宗旨在于“研究东西诸家哲学,渝启新知”。
毛泽东的谦虚态度与自身实力,让众人不得不由“冷”转“热”。胡适隔年已经成为毛泽东的挚友。有人如此描述两人关系的转变——“由于毛泽东虚心请教,经过多次提问、接触,情况逐步变化了……”
此后,毛泽东回湖南创办《湘江评论》,寄至北京给胡适审阅。读毕,胡适亲自撰文推荐,赞赏毛泽东刊发于《湘江评论》第2、第3、第4号的《民众大联合》一文,“眼光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最重要的文字……”而对毛泽东呈送的《湖南建设问题条件商榷》,亦觉兴趣浓厚。
然而,来北京吃尽苦头的毛泽东,却并不想出国。他这样对斯诺说——“我陪同一些湖南学生去北京。虽然我协助组织了这个运动,而且新民学会也支持这个运动,但是我并不想去欧洲。我觉得我对自己的国家还了解得不够,我把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益处……我另有打算。”(参见《红星照耀中国》。)